比较优美的哲理性散文有哪些?要朱自清的.(全文)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06 08:31:07
比较优美的哲理性散文有哪些?要朱自清的.(全文)
比较优美的哲理性散文有哪些?要朱自清的.(全文)
比较优美的哲理性散文有哪些?要朱自清的.(全文)
以下都是朱自清最有名的散文:
《荷塘月色》
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.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,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,在这满月的光里,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.月亮渐渐地升高了,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,已经听不见了;妻在屋里拍着闰儿,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.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带上门出去.
沿着荷塘,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.这是一条幽僻的路;白天也少人走,夜晚更加寂寞.荷塘四面,长着许多树,蓊蓊郁郁的.路的一旁,是些杨柳,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.没有月光的晚上,这路上阴森森的,有些怕人.今晚却很好,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.
路上只我一个人,背着手踱着.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;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.我爱热闹,也爱冷静;爱群居,也爱独处.像今晚上,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是个自由的人.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说的话,现在都可不理.这是独处的妙处,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.
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,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.叶子出水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.层层的叶子中间,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,有袅娜地开着的,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;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又如碧天里的星星,又如刚出浴的美人.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.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,像闪电般,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.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,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.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,遮住了,不能见一些颜色;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.
月光如流水一般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.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.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;又像笼着轻纱的梦.虽然是满月,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,所以不能朗照;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——酣眠固不可少,小睡也别有风味的.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,高处丛生的灌木,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,峭楞楞如鬼一般;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,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.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;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.
荷塘的四面,远远近近,高高低低都是树,而杨柳最多.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;只在小路一旁,漏着几段空隙,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.树色一例是阴阴的,乍看像一团烟雾;但杨柳的丰姿,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.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,只有些大意罢了.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,没精打采的,是渴睡人的眼.这时候最热闹的,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;但热闹是它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.
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.采莲是江南的旧俗,似乎很早就有,而六朝时为盛;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.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,她们是荡着小船,唱着艳歌去的.采莲人不用说很多,还有看采莲的人.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,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.梁元帝《采莲赋》里说得好:
于是妖童媛女,荡舟心许;鷁首徐回,兼传羽杯;欋将移而藻挂,船欲动而萍开.尔其纤腰束素,迁延顾步;夏始春余,叶嫩花初,恐沾裳而浅笑,畏倾船而敛裾.
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.这真是有趣的事,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.
于是又记起《西洲曲》里的句子:
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人头;低头弄莲子,莲子清如水.今晚若有采莲人,这儿的莲花也算得“过人头”了;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,是不行的.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.——这样想着,猛一抬头,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;轻轻地推门进去,什么声息也没有,妻已睡熟好久了.
1927年7月,北京清华园.
《匆匆》
燕子去了,有再来的时候;杨柳枯了,有再青的时候;桃花谢了,有再开的时候.但是,聪明的,你告诉我,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?——是有人偷了他们罢:那是谁?又藏在何处呢?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:现在又到了哪里呢?
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;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.在默默里算着,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;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,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,没有声音,也没有影子.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.
去的尽管去了,来的尽管来着,去来的中间,又怎样地匆匆呢?早上我起来的时候,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.太阳他有脚啊,轻轻悄悄地挪移了;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.于是——洗手的时候,日子从水盆里过去;吃饭的时候,日子从饭碗里过去;默默时,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.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,伸出手遮挽时,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.天黑时,我躺在床上,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,从我脚边飞去了.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,这算又溜走了一日.我掩着面叹息.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.
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,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?只有徘徊罢了,只有匆匆罢了;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,除徘徊外,又剩些什么呢?过去的日子如轻烟,被微风吹散了,如薄雾,被初阳蒸融了;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?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?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,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?但不能平的,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?
你聪明的,告诉我,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?
1922年3月28日
《春》
盼望着,盼望着,东风来了,春天的脚步近了.
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,欣欣然张开了眼.山朗润起来了,水长起来了,太阳的脸红起
来了.
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,嫩嫩的,绿绿的.园子里,田野里,瞧去,一大片一大片满
是的.坐着,躺着,打两个滚,踢几脚球,赛几趟跑,捉几回迷藏.风轻悄悄的,草绵软软
的.
桃树、杏树、梨树,你不让我,我不让你,都开满了花赶趟儿.红的像火,粉的像霞,
白的像雪.花里带着甜味,闭了眼,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、杏儿、梨儿!花下成千成百的
蜜蜂嗡嗡地闹着,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.野花遍地是:杂样儿,有名字的,没名字的,散在
草丛里,像眼睛,像星星,还眨呀眨的.
“吹面不寒杨柳风”,不错的,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.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,
混着青草味,还有各种花的香,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.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
中,高兴起来了,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,唱出宛转的曲子,与轻风流水应和着.牛背
上牧童的短笛,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.
雨是最寻常的,一下就是三两天.可别恼,看,像牛毛,像花针,像细丝,密密地斜织
着,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.树叶子却绿得发亮,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.傍晚时候,上
灯了,一点点黄晕的光,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.乡下去,小路上,石桥边,撑起伞慢
慢走着的人;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,披着蓑,戴着笠的.他们的草屋,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
默着.
天上风筝渐渐多了,地上孩子也多了.城里乡下,家家户户,老老小小,他们也赶趟儿
似的,一个个都出来了.舒活舒活筋骨,抖擞抖擞精神,各做各的一份事去.“一年之计在
于春”;刚起头儿,有的是工夫,有的是希望.
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,从头到脚都是新的,它生长着.
春天像小姑娘,花枝招展的,笑着,走着.
春天像健壮的青年,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,他领着我们上前去.
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
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,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;平伯是初泛,我是重来了.我们雇了一只“七板子”,在夕阳已去,皎月方来的时候,便下了船.于是桨声汩——汩,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.
秦淮河里的船,比北京万甡园,颐和园的船好,比西湖的船好,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.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,就是觉着简陋、局促;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,如秦淮河的船一样.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:一是大船;一是小船,就是所谓“七板子”.大船舱口阔大,可容二三十人.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,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.窗格雕镂颇细,使人起柔腻之感.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;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,也颇悦人目.“七板子”规模虽不及大船,但那淡蓝色的栏干,空敞的舱,也足系人情思.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.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.上面有弧形的顶,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.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.躺下,可以谈天,可以望远,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.大船上也有这个,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.舱前的顶下,一律悬着灯彩;灯的多少,明暗,彩苏的精粗,艳晦,是不一的.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.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.夜幕垂垂地下来时,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.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,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;透过这烟霭,在黯黯的水波里,又逗起缕缕的明漪.在这薄霭和微漪里,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,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?只愁梦太多了,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?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,如《桃花扇》及《板桥杂记》里所载的.我们真神往了.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,画舫凌波的光景了.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.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,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,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.
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;看起来厚而不腻,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?我们初上船的时候,天色还未断黑,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,委婉,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,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.等到灯火明时,阴阴的变为沉沉了:黯淡的水光,像梦一般;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,就是梦的眼睛了.我们坐在舱前,因了那隆起的顶棚,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;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,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,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,便像是下界一般,迢迢的远了,又像在雾里看花,尽朦朦胧胧的.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,望见东关头了.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: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,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.我们明知那些歌声,只是些因袭的言词,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;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,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,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,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.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,震撼着,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.从东关头转湾,不久就到大中桥.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,都很阔大,俨然是三座门儿;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,在桥下过去时,真是太无颜色了.桥砖是深褐色,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;但都完好无缺,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.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,中间应该有街路?这些房子都破旧了,多年烟熏的迹,遮没了当年的美丽.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,在这样宏阔的桥上,特地盖了房子,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;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.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!但是桥上造着房子,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;这也慰情聊胜无了.过了大中桥,便到了灯月交辉,笙歌彻夜的秦淮河;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.
大中桥外,顿然空阔,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.一眼望去,疏疏的林,淡淡的月,衬着蓝蔚的天,颇像荒江野渡光景;那边呢,郁丛丛的,阴森森的,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: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.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,纵横着的画舫,悠扬着的笛韵,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,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.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,故觉夜来的独迟些;从清清的水影里,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——这正是秦淮河的夜.大中桥外,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,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,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.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,在十三四岁的时候.但是两次游秦淮河,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;明知总在前途的,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.我想,不见倒也好.这时正是盛夏.我们下船后,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,暑气已渐渐销散;到了此地,豁然开朗,身子顿然轻了——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,手上,衣上,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.南京的日光,大概没有杭州猛烈;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,水像沸着一般,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.任你人影的憧憧,歌声的扰扰,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;它尽是这样静静的,冷冷的绿着.我们出了大中桥,走不上半里路,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,停了桨由它宕着.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,再过去就是荒凉了;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.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.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,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.这无可无不可,无论是升的沉的,总之,都比我们高了.
那时河里闹热极了;船大半泊着,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.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,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.因为这边略略的挤,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.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,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,在我们的心上;这显着是空,且显着是静了.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,圆润的喉咙,确乎是很少的.但那生涩的,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,粗率不拘的感觉,也正可快我们的意.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,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,总觉更有滋味;而竞发的喧嚣,抑扬的不齐,远近的杂沓,和乐器的嘈嘈切切,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,也使我们无所适从,如随着大风而走.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,变为脆弱;故偶然润泽一下,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.但秦淮河确也腻人.即如船里的人面,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,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,总是模模糊糊的,甚至渺渺茫茫的;任你张圆了眼睛,揩净了眦垢,也是枉然.这真够人想呢.在我们停泊的地方,灯光原是纷然的;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.黄已经不能明了,再加上了晕,便更不成了.灯愈多,晕就愈甚;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,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.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,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;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,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.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;灯光是浑的,月色是清的,在浑沌的灯光里,渗入了一派清辉,却真是奇迹!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.她晚妆才罢,盈盈的上了柳梢头.天是蓝得可爱,仿佛一汪水似的;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.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,淡淡的影子,在水里摇曳着.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缠着,挽着;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.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,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.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,光光的立着;在月光里照起来.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.远处——快到天际线了,才有一两片白云,亮得现出异彩,像美丽的贝壳一般.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;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.这一段光景,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.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,交融着,使月成了缠绵的月,灯射着渺渺的灵辉;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,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.
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.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,是以歌为业的.从前都在茶舫上,唱些大曲之类.每日午后一时起;什么时候止,却忘记了.晚上照样也有一回.也在黄晕的灯光里.我从前过南京时,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.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,觉得不大适意,终于听不出所以然.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,不知怎的,颇涉想了几次——却想不出什么.这次到南京,先到茶舫上去看看,觉得颇是寂寥,令我无端的怅怅了.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,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,我于是很张皇了.她们也乘着“七板子”,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.舱前点着石油汽灯,光亮眩人眼目:坐在下面的,自然是纤毫毕见了— —引诱客人们的力量,也便在此了.舱里躲着乐工等人,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;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.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;天色一黑.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.无论行着的船,泊着的船,都要来兜揽的.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.那晚不知怎样,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.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,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;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.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;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,这使我踧踖不安了.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,拿着摊开的歌折,就近塞向我的手里,说,“点几出吧”!他跨过来的时候,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.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.我真窘了!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,向歌妓们瞥了一眼,但究竟是不成的!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,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;便赶紧递还那伙计,一面不好意思地说,“不要,我们……不要.”他便塞给平伯.平伯掉转头去,摇手说,“不要!”那人还腻着不走.平伯又回过脸来,摇着头道,“不要!”于是那人重到我处.我窘着再拒绝了他.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.我的心立刻放下,如释了重负一般.我们就开始自白了.
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,拒绝了她们;心里似乎很抱歉的.这所谓抱歉,一面对于她们,一面对于我自己.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;但总有些希望的.我们拒绝了她们,无论理由如何充足,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;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.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.至于我自己,更有一种不足之感.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,降服了;但是远远的,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,越搔越搔不着痒处.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.在歌舫划来时,我的憧憬,变为盼望;我固执的盼望着,有如饥渴.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,也能够推知,那贴耳的歌声,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;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,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?我宁愿自己骗着了.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;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,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,我于是有所顾忌了,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.道德律的力,本来是民众赋予的;在民众的面前,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.我这时一面盼望,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:一,在通俗的意义上,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;二,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,我们对于她们,应有哀矜勿喜之心,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.在众目睽睽之下,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.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,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.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,觉得颇是昏乱.歌舫去了,暂时宁靖之后,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.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:卖歌和卖淫不同,听歌和狎妓不同,又干道德甚事?——但是,但是,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,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;况她们的身世,我们究竟该同情的.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.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.它力量异常坚强;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.从这重重的争斗里,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.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,起坐都不安宁了.唉!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!平伯呢,却与我不同.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,“因为我有妻子,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,因为我有子女,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.”①
①原诗是,“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,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”,见《雪朝》第48页.
他的意思可以见了.他因为推及的同情,爱着那些歌妓,并且尊重着她们,所以拒绝了她们.在这种情形下,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.但他也是想听歌的,虽然不和我一样,所以在他的心中,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;争斗的结果,是同情胜了.至于道德律,在他是没有什么的;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,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.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,又比较松弱,故事后还怡然自若;我却不能了.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.
在我们谈话中间,又来了两只歌舫.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,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.我受了三次窘,心里的不安更甚了.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.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,催着我们回去;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.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,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.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,秦淮河的夜正长哩!到大中桥近处,才遇着一只来船.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,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.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;暗里看出,白地小花的衫子,黑的下衣.她手里拉着胡琴,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.她唱得响亮而圆转;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,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,使我们倾听而向往.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,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!这时船过大中桥了,森森的水影,如黑暗张着巨口,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,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,不胜依恋之情;我们感到了寂寞了!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,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;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,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.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,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!走过东关头,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,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.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,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.东关头转湾,河上的夜色更浓了;临水的妓楼上,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;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.我们默然的对着,静听那汩——汩的桨声,几乎要入睡了;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.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!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,而我的更其浓厚.我们却只不愿回去,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.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.直到利涉桥下,微微嘈杂的人声,才使我豁然一惊;那光景却又不同.右岸的河房里,都大开了窗户,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,电灯的光射到水上,蜿蜒曲折,闪闪不息,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.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;如睡在摇篮里一样,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.那电灯下的人物,只觉像蚂蚁一般,更不去萦念.这是最后的梦;可惜是最短的梦!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,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,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.我们的梦醒了,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;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.
1923年10月11日作完,于温州.
《背影》
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,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.那年冬天,祖母死了,父亲
的差使也交卸了,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,我从北京到徐州,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.到徐州
见着父亲,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,又想起祖母,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.父亲说,“事已如
此,不必难过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!”
回家变卖典质,父亲还了亏空;又借钱办了丧事.这些日子,家中光景很是惨淡,一半
为了丧事,一半为了父亲赋闲.丧事完毕,父亲要到南京谋事,我也要回北京念书,我们便
同行.
到南京时,有朋友约去游逛,勾留了一日;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,下午上车北
去.父亲因为事忙,本已说定不送我,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.他再三嘱咐茶
房,甚是仔细.但他终于不放心,怕茶房不妥帖;颇踌躇了一会.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,北
京已来往过两三次,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.他踌躇了一会,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.我两
三回劝他不必去;他只说,“不要紧,他们去不好!”
我们过了江,进了车站.我买票,他忙着照看行李.行李太多了,得向脚夫行些小费,
才可过去.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.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,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,非自己
插嘴不可.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;就送我上车.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;我将他给
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.他嘱我路上小心,夜里警醒些,不要受凉.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
我.我心里暗笑他的迂;他们只认得钱,托他们直是白托!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,难道还
不能料理自己么?唉,我现在想想,那时真是太聪明了!
我说道,“爸爸,你走吧.”他望车外看了看,说,“我买几个橘子去.你就在此地,
不要走动.”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.走到那边月台,须穿过铁
道,须跳下去又爬上去.父亲是一个胖子,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.我本来要去的,他不肯,
只好让他去.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,穿着黑布大马褂,深青布棉袍,蹒跚地走到铁道边,
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大难.可是他穿过铁道,要爬上那边月台,就不容易了.他用两手攀着
上面,两脚再向上缩;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,显出努力的样子.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,我
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.我赶紧拭干了泪,怕他看见,也怕别人看见.我再向外看时,他已抱
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.过铁道时,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,自己慢慢爬下,再抱起橘子
走.到这边时,我赶紧去搀他.他和我走到车上,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.于是
扑扑衣上的泥土,心里很轻松似的,过一会说,“我走了;到那边来信!”我望着他走出
去.他走了几步,回过头看见我,说,“进去吧,里边没人.”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
人里,再找不着了,我便进来坐下,我的眼泪又来了.
近几年来,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,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.他少年出外谋生,独力
支持,做了许多大事.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!他触目伤怀,自然情不能自已.情郁于中,自
然要发之于外;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.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.但最近两年的不见,他终
于忘却我的不好,只是惦记着我,惦记着我的儿子.我北来后,他写了一信给我,信中说
道,“我身体平安,惟膀子疼痛利害,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,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.”我读
到此处,在晶莹的泪光中,又看见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马褂的背影.唉!我不知何时
再能与他相见!
1925年10月在北京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