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08 15:34:21
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我的母亲/丰子恺 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《我的母亲》,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.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.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.已有放大的

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
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

丰子恺《我的母亲》全文
我的母亲 /丰子恺
 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《我的母亲》,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.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.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.已有放大的挂在堂上,这一张小的不妨送人.但是《我的母亲》一文从何处说起呢?看看我母亲的肖像,想起了母亲的坐姿.母亲生前没有摄影取坐像的照片,但这姿态清楚地摄入在我脑海中的底片上,不过没有晒出.现在就用笔墨代替显形液和定影液,把我的母亲的坐像晒出来吧:
  我的母亲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,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.
 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,是母亲的老位子.从我小时候直到她逝世前数月,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,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位: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开间的楼厅,右边是我的堂兄家,左边一间是我的堂叔家,中央是没有板壁隔开,只拿在左右的两排八仙椅子当作三份人家的界限.所以母亲坐的椅子,背后凌空.若是沙发椅子,三面有柔软的厚壁,凌空无妨碍.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,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,靠背只是疏疏的几根木条,其高只及人的肩膀.母亲坐着没处搁头,很不安稳.母亲又防椅子的脚摆在泥土上要霉烂,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村在椅子脚下,因此这只八仙椅子特别高,母亲坐上去两脚须得挂空,很不便利.所谓西北角,就是左边最里面的一只椅子,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过退堂的门.退堂里就是灶间.母亲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顾,可以看见灶头.风从里面吹出的时候,烟灰和油气都吹在母亲身上,很不卫生.堂前隔着三四尺阔的一条天井便是墙门.墙外面便是我们的染坊店.母亲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,可以看见杂沓往来的顾客,听到沸翻盈天的市井声,很不清静.但我的母亲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这样不安稳,不便利,不卫生,不清静的一只八仙椅子上,眼睛发出严肃的光辉,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.母亲为什么老是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里呢?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冲要.母亲坐在这位子里可以顾到灶上,又可以顾到店里.母亲为要兼顾内外,便顾不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,便利不便利,卫生不卫生,和清静不清静了.
  我四岁时,父亲中了举人,同年祖母逝世,父亲丁艰在家,郁郁不乐,以诗酒自娱,不管家事,丁艰终而科举废,父亲就从此隐遁.这期间家事店事,内外都归母亲一个兼理.我从书堂出来,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亲的身边,向她讨点东西吃.母亲口角上表出亲爱的笑容,伸手除下挂在椅子头顶的“饿杀猫篮”,拿起饼饵给我吃;同时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,给我几句勉励.
  我九岁的时候,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,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而逝世.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.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.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,同母亲谈家事;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,同母亲谈店事;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,同母亲交涉或应酬.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,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边,同母亲讨个铜板.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,使得母亲招架不住,于是她用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,警戒,或交涉;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,抚爱,或应酬.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,以为母亲是天生成坐在这只椅子上的,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.
 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,到远方求学.临行的时候,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,诫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;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,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.她给我准备学费,她给我置备行李,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,放在我的网篮里;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,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,然后送我出门.放假归来的时候,我一进店门,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.她欢迎我归家,口角上表了慈爱的笑容,她探问我的学业,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.晚上她亲自上灶,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,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,加以勉励,教训,或责备.
  我廿二岁毕业后,赴远方服务,不克依居母亲膝下,唯假期归省.每次归家,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,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,口角上表现出慈爱的笑容.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,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.
  我三十岁时,弃职归家,读书著述奉母,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,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.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.
  我三十三岁时,母亲逝世.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,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.然而每逢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,脑际一定浮出母亲的坐像——眼睛里发了严肃的光辉,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.她是我的母亲,同时又是我的父亲.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,我从呱呱坠地的时候直到三十三岁,不,直到现在.陶渊明诗云:“昔闻长者言,掩耳每不喜.”我也犯这个毛病;我曾经全部接受了母亲的慈爱,但不会全部接受她的训诲.所以现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,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,对于她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,觉得十分恐惧.这光辉每次给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励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