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母爱的散文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2/22 16:50:17
关于母爱的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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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母爱的散文
我的母亲 胡适
我小时身体弱,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.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.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,无论在甚么地方,我总是文诌诌地.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「像个先生样子」,遂叫我做「麇先生」.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,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.既有「先生」之名,我不能不装出点「先生」样子,更不能跟着顽童们「野」了.有一天,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「掷铜钱」,一位老辈走过,见了我,笑道:「麇先生也掷铜钱吗?」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,觉得太失了「先生」的身分!
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,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,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,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.每年秋天,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「监割」,(顶好的田,水旱无忧,收成最好,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,打下谷子,两家平分.)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.十一二岁时,我稍活泼一点,居然和一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,做了一些木刀竹枪,借得了几副假胡须,就在村口田里做戏.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、刘备一类的文角儿;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,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,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.
我在这九年(一八九五—— 一九零四)之中,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.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,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.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.有一次我们村里「当朋」(八都凡五村,称为「五朋」,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,名为「当朋」)筹备太子会,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.族里长辈反对,说我年纪太小,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.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.三十年来,我不曾拿过乐器,也全不懂音乐;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,我至今还不知道.至于学图画,更是不可能的事.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,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.有一天,被先生看见了,挨了一顿大骂,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.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.
但这九年的生活,除了读书看书之外,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.在这一点上,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.
每天天刚亮时,我母亲便把我喊醒,叫我披衣坐起.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.她看我清醒了,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甚么事,说错了甚么话,要我认错,要我用功读书.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,她说:「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.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,你要学他,不要跌他的股.」(跌股便是丢脸,出丑.)她说到伤心处,往往掉下泪来.到天大明时,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,催我去上早学.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;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,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.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,我拿了跑回去,开了门,坐下念生书.十天之中,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.等到先生来了,我背了生书,才回家吃早饭.
我母亲管束我最严.她是慈母兼任严父.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,打我一下.我做错了事,她只对我一望,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,便吓住了.犯的事小,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.犯的事大,她等到晚上人静时,关了房门,先责备我,然后行罚,或罚跪,或拧我的肉.无论怎样重罚,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.她教训儿子不是藉此出气叫别人听的.
有一个初秋的傍晚,我吃了晚饭,在门口玩,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.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,她怕我冷了,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.我不肯穿,她说:「穿上吧,凉了.」我随口回答:「娘(凉)甚么!老子都不老子呀.」我刚说了这一句,一抬头,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,我赶快把小衫穿上.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.晚上人静后,她罚我跪下,重重的责罚了一顿.她说:「你没了老子,是多么得意的事!好用来说嘴!」她气的坐着发抖,也不许我上去睡.我跪着哭,用手擦眼泪,不知擦进了甚么微菌,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.医来医去,总医不好.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,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,有一夜她把我叫醒,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.这是我的严师,我的慈母.
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,又是当家的后母.这种生活的痛苦,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.家中财政本不宽裕,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.大哥从小便是败子,吸鸦片烟,赌博,钱到手就光,光了便回家打主意,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,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.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,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.但他总不够用,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.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讨债的,每人一盏灯笼,坐在大厅上不肯去.大哥早已避出去了.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.我母亲走进走出,料理年夜饭,谢?神,压岁钱等事,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人.到了近半夜,快要「封门」了,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,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,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.做好做歹的,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.一会儿,大哥敲门回来了.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.并且因为是新年,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.这样的过年,我过了六七次.
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,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.她们常常闹意见,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,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.她们闹事时,只是不说话,不答话,把脸放下来,叫人难看;二嫂生气时,脸色变青,更是怕人.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,也是如此.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,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.我渐渐明白,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;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.这比打骂还难受.
我母亲的气量大,性子好,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,她更事事留心,事事格外容忍.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,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.我和她有小争执,总是我吃亏,母亲总是责备我,要我事事让她.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,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,一面打,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.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.有时候,她实在忍不住了,便悄悄走出门去,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,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.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.
每个嫂子一生气,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,天天走进走出,板着脸,咬着嘴,打骂小孩子出气.我母亲只忍耐着,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,她也有她的法子.这一天的天明时,她便不起,轻轻的哭一场.她不骂一个人,只哭她的丈夫,哭她自己苦命,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.她先哭时,声音很低,渐渐哭出声来.我醒了起来劝她,她不肯住.这时候,我总听得见前堂(二嫂住前堂东房)或后堂(大嫂住后堂西房)有一扇房门开了,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.不多一会,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.我开了房门,她走进来,捧着一碗热茶,送到我母亲前,劝她止哭,请她喝口热茶.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,伸手接了茶碗.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,才退出去.没有一句话提到甚么人,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,然而各人心里明白,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.奇怪的很,这一哭之后,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.
我母亲待人最仁慈,最温和,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.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,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.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,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,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,大概总有甚么好处给他.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,她气的大哭,请了几位本家来,把五叔喊来,她当面质问他,她给了某人甚么好处.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,她才罢休.
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,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.我十四岁(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)便离开她了,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,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.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,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,如果我能宽恕人,体谅人,——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