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知道巴金《家》的精彩片段急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16 13:23:17
谁知道巴金《家》的精彩片段急
谁知道巴金《家》的精彩片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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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金《家》 31回 第二天早晨觉新到祖父的房里去请安,祖父得意地告诉他,冯家的亲事已经决定了,打算在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下定,叫他先去办理交换庚帖的事情.祖父还把历书翻给他看.他唯唯地答应着,退了出来,正遇见觉慧进去.觉慧望着他神秘地笑了笑.
觉新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里,祖父又差钱嫂来叫他去.他进了祖父的书斋,看见祖父恼怒地责骂觉慧.祖父穿了一套白大绸的衫裤,坐在一把沙发上.陈姨太穿一件圆角宽袖滚边的浅色湖绉衫子,头发梳得光光,满脸脂粉,半边屁股坐在沙发的靠手上,正在给祖父捶背.觉慧一声不响地站在祖父面前.
“反了!居然有这样的事情!你去把老二给我找回来!”祖父看见觉新进来就沉下脸大声对他说,弄得觉新莫名其妙.
祖父说了话,又大声咳起嗽来.陈姨太加紧地给他捶背,一面尖声地劝道:“老太爷,你何苦这样动气.你看,你这样大的年纪,为着他们气坏自己身子也不值得!”
“他敢不听我的话?他敢反对我?”祖父喘了两口气,接着挣红脸断续地说:“他不高兴我给他定亲?那不行!你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,让我责罚他!”
觉新唯唯地应着,他已经明白一半了.
“这都是给洋学堂教坏了的.我原说不要把子弟送进洋学堂,你们总不听我的话.现在怎么样!连老二也学坏了,他居然造起反来了.……我说,从今以后,高家的子弟,不准再进洋学堂!听见了没有?”他说了又咳嗽.
“是,是,”觉新答应着,他惶恐地站在那里,祖父的每一句话打在他的头上,就像一个响雷.
觉慧站在觉新的旁边,他的心情却跟觉新的完全不同.他虽然感到空气压迫人,但是他并不惶恐.他一点也不害怕.他在心里暗笑,他想:“纸糊的灯笼快要戳穿了!”
祖父的咳嗽停止了,人显得很疲倦,便倒下去,渐渐地闭上了眼睛.陈姨太拿一把团扇轻轻地在他头上扇着,不让苍蝇钉在他的脸上.觉新弟兄依旧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,等候他的吩咐.后来陈姨太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出去,他们才轻脚轻手地走出了房间.
出了祖父的房间,觉慧第一个开口,他说:“大哥,二哥有一封信给你,到我屋里去看吧.”
“你对爷爷说了些什么话?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,就跑去对他说?你真笨!”觉新抱怨觉慧道.
“笨?我正要叫爷爷知道!我要叫他知道我们是‘人’,我们并不是任人割宰的猪羊.”
觉新明白这些话是对他发的,他听起来有些刺耳,刺心,但是他也只好忍受.他说不出他的苦衷.他知道他纵然诚恳地向觉慧解释,觉慧也不会相信他.
他们两个人进了觉慧的房间,觉慧把觉民的信交给觉新,觉新几乎没有勇气读,但是终于读了:“大哥:我做了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情,我实行逃婚了.家里没有人关心我的前途,关心我的命运,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走自己的路,我毅然这样做了.我要和旧势力奋斗到底.如果你们不打消那件亲事,我临死也不回来.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,望你念及手足之情,给我帮一点忙.
觉民××日,夜三时.”
觉新读了信,脸色变白,手颤抖着,让信纸飘落在地上,口里喃喃地说:“叫我怎样办?”过后又说:“他太不谅解我了.”
“你究竟打算怎样办?现在不是谅解不谅解的问题,”觉慧严肃地说.
觉新好像受了惊似地突然站起来,短短地说:“我去把他找回来.”
“你找不到他,”觉慧冷笑道.
“找不到他?”觉新含糊地念着这句话.
“没有一个人晓得他的地址.”
“你一定晓得他的地址,你一定晓得!告诉我,他在哪儿?快告诉我!”觉新恳求道.
“我晓得,但是我决不告诉你!”觉慧坚决地答道.
“那么你不相信我?”觉新痛苦地说.
“相信你,又有什么用处!你的‘无抵抗主义’,你的‘作揖主义’只会把二哥断送掉.总之:你太懦弱了!”觉慧愤激地说,他在房里大步踱起来.
“我一定要去见他,你非告诉我他的地址不可.”
“我一定不说.”
“你将来总会说出来的,别人会要你说,爷爷会要你说!”
“我不说!在我们家里总不会有人拷打我,”觉慧昂然地说.这时候他只感到短时间的复仇的满足,他并没有想到别人的痛苦.
觉新绝望地走出去.不久他又走回来.他想找觉慧商量出一个具体的办法,却没有结果.他自己也想不出一个祖父同觉民两方面都能够接受的妥协的办法.
就在这天在周氏的房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,参加的人是周氏、觉新夫妇、淑华和觉慧.情形是这样:觉慧一个人站在一边,别的几个人又站在一边.大家一致地劝告觉慧说出觉民的地址,要他把觉民找回来.他们说了许多中听的话,甚至允许将来慢慢地设法取消这件亲事,但是觉慧完全拒绝了.
从觉慧这里既然得不到消息,而觉民的条件又无法接受,觉新和周氏两人也只有干着急.他们只得一面求助于克明,设法把交换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几天,不让老太爷知道;一面差人出去打听觉民的地址.
袁成和苏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听过,可是并没有结果:觉民躲藏得很好,没有人知道他的地址.
克明把觉慧唤到他的书斋里正言教训了一番,没有用;温和地开导了一番,没有用;又雄辩地劝诱了一番,也没有用.觉慧老是推诿说他不知道.
周氏和觉新又拉住觉慧,央求他把觉民找回来,说一切条件都可以答应,只要觉民先回家,然后慢慢地商量.觉慧却拿定了主意,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证之前,他决不把觉民找回家来.
周氏把觉慧骂了一阵,终于气哭了.她平日对待觉民弟兄虽然采取放任的态度,但是也关心他们的前途.现在情形严重,她不愿意看见不幸的结局,她更不愿意承担恶名.她不满意觉慧的目无尊长的态度,更不满意觉民的反抗家长、实行逃婚的手段,然而她始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.
觉新处在这种困难的情形里,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.他本来想承认觉民的举动是正当的,然而他无法帮忙觉民;他不但不能帮忙,反而不得不帮祖父压迫觉民,以致觉慧也把他当作了敌人.找不回觉民,无法应付祖父;找回觉民,又无以对觉民;而且事实上他又不能把觉民找回来.觉民是他的同胞兄弟,他也爱觉民,并且父亲临死时曾经把弟妹们交给他,要他代替父亲教养他们.现在觉民的事情弄成了这样,他怎么对得起父亲?他想到这里,只好躲在房里同瑞珏相对流泪.
这些事老太爷不会知道.他只知道他的命令应该遵守,他的面子应该顾全.至于别人的幸福,他是不会顾到的.他只知道向觉新要人.他时常发脾气,骂了觉新,骂了克明;连周氏也挨了他的骂.
然而骂也是没有用的,觉民丝毫没有屈服的表示.压力也无处使用,因为找不到人.事情传遍了全公馆.但是老太爷一再吩咐,不许传到外面去.
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.老太爷时时生气.觉新这一房的人都没有笑脸.别房的人大都幸灾乐祸地在暗中冷笑.
有一天觉慧刚在一个地方跟觉民秘密地会见以后回到家里,怀着一颗痛苦的心,别了那个绝望地苦斗着的哥哥,他好像别了整个光明的世界.家,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沙漠,或者更可以说是旧势力的根据地,他的敌人的大本营.他回到这样的家里,马上就去找觉新,气冲冲地对觉新说:
“大哥,你究竟肯不肯给二哥帮忙?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.”
“我有什么办法呢?”觉新绝望地摊开手说.过后他心里想:“现在你倒着急了.”
“那么你就让事情这样拖下去吗?”
“拖!爷爷今天说再过半个月他不回家,就把他永远赶出去,并且登报声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,”觉新苦恼地说.
“爷爷当真忍心这样做吗?”觉慧痛苦地叫起来,但是他并没有失掉勇气.
“有什么不忍心?现在正在他的气头上!……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亲事同时进行,同时下定.”
“二妹的亲事?爷爷把二妹许给什么人?”
“你还不晓得?她许给陈家了,不过还没有交换庚帖.就是陈克家的儿子.三爸自然赞成这门亲事,他跟陈克家本来很熟,他们又是同事.”
陈克家的名字觉慧太熟习了.陈克家大律师还是孔教会里的二等角色.谁都知道陈大胡子是悦来茶园二等旦角张小桃的相好.他常常带着张小桃进出他的律师事务所.他的“风流韵事”还多得很.觉慧气红了脸,大声骂起来:“陈大胡子的家里还出得了好人吗?我知道陈克家的儿子跟他父亲共同私通一个丫头,后来丫头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.”
“不,二妹是许给他兄弟的.关于丫头的事情,恐怕是外面的流言,不一定可靠.不过这跟我们并没有关系,横竖有别人作主.而且做媒的人就是冯乐山.”
“跟我们没有关系?你忍心让二妹嫁到那种人家去吗?这就是说又把一个可爱的青年的生命断送了.二妹自己一定不情愿!”觉慧愤怒地说.
“她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?横竖有别人给她作主.”
“然而她是这样年轻,今年才十六岁啊!”
“今年十六,明年就是十七岁,也很可以出嫁了.你嫂嫂过门来,也只有十八岁啊!而且年纪轻,早早出嫁,将来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着!”
“然而不征求她的同意,趁她年轻时候就糊里糊涂地把她的命运决定了,将来会使她抱憾终身的.他们就不想到这一点吗?这是多卑鄙的行为!”觉慧竟然骂起来.
“你为什么这样生气?”觉新痛苦地说,“他们只晓得他们的意志应当有人服从,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没有用.”
“没有用?你也这样说?怪不得你不肯帮助二哥!”
“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觉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.
“你不记得爹临死时是怎样把我们交给你的?你说你对得起爹吗?”觉慧愤怒地责备觉新道.
觉新不答话,他开始抽泣起来.
“我如果处在你的地位,我决不像你这样懦弱无用.我要自己作主,替二哥拒绝了冯家亲事.我一定要这样做!”
“那么爷爷呢?”过了许久,觉新才抬起头这样地说了一句.
“爷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.难道你要二哥为了爷爷的成见牺牲吗?”
觉新又埋下头去,不作声.
“你真是个懦夫!”觉慧这样地骂了哥哥一句,就走开了.
觉慧去了,剩下觉新一个人在房里.房里显得十分孤寂,十分阴暗,空气沉重地向他压下来.他的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已经失了效力,它们没法再跟大家庭的现实调和了.他为了满足一切的人,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幸福,但是结果依旧不曾给他带来和平与安宁.他自愿地从父亲的肩头接过了担子,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为自己的生活的目标,他愿意为他们牺牲一切.可是结果他赶走了一个弟弟,又被另一个弟弟骂为懦夫,他能够拿什么话安慰自己呢?在这样地思索了许久以后,他给觉民写了一封非常恳切的信.在信里他把自己的心忠实地解剖了,他叙说了自己的困难的地位和悲哀,他叙说了他们兄弟间的友爱,最后他要求觉民看在亡故的父亲的面上,为了一家的安宁立刻回家来.
他找到觉慧,把信交给觉慧看,要觉慧给觉民送去.觉慧读着信,流了眼泪,默默地摇摇头,依旧把信装在封套里.
觉民的回信来了,当然是由觉慧带来的,信里有这样的话:“等了这许久,只得着你的这样一封信,老实说,我是多么地失望啊!……回来,回来,你反复地这样说.……我这时候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面,好像是一个逃狱的犯人,连动也不敢动,恐怕一动就会被捉回到死囚牢中去.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,刽子手就是我的家族.我们家里的人联合起来要宰割我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儿.没有一个人肯顾念到我的幸福,也没有一个爱我的人.是的,你们希望我回来,我一回来你们的问题就解决了,你们可以得到安宁了,你们又多看见一个牺牲品了.自然你们是很高兴的,可是从此我就会沉沦在苦海里了.……请你们绝了妄想吧,我的条件不接受,我是决不会回来的.在我们家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,我带走了那么多的痛苦的回忆,这些回忆至今还使我心痛,它们常常压迫我,减少我前进的勇气.然而我有爱情来支持我.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我这次会有这样大的勇气.是的,连我自己以前也想不到.现在我有了爱情了.我明白我不仅为我自己奋斗,我是在为两个人的幸福奋斗,为了她的幸福我是要奋斗到底的.……大哥,你猜我这时候在想什么呢?我在想家里的花园,想从前的游伴,我在想儿时的光阴.帮助我吧,看在父亲的面上,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.帮助我吧,即使不为着我,你也该为着她,为她的幸福着想,你也该给她帮忙.至少想着她的幸福,你也该感动吧.一个梅表姐已经够使人心酸了,希望你不要制造出第二个梅表姐来.……”
觉新的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,他自己并不觉得,他好像落在深渊里去了.四周全是黑暗,没有一线光明,也没有一线希望.他只是喃喃地说了两句:“他不谅解我,没有一个人谅解我.”
觉慧在旁边看着,又是气愤,又是怜惜.觉民的信他不但先看过,而且他还替觉民出主意写上了某一些话.他预料这封信一定会感动觉新,使他拿出勇气给觉民帮忙.然而如今他却听见这样的话.他想责备觉新,但是责备又有什么用处呢?觉新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,而且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.
“这个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,索性脱离了也好.”觉慧心里这样想.在这一刻他不仅对觉民的事情不悲观,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种思想,这个思想现在才开始发芽,不过也许会生长得很快.
这些日子里,有好几个人为着觉民的事情在过痛苦的生活.觉民自己当然也不是例外.他住在同学黄存仁的家里,虽然黄存仁待他十分好,十分体贴,但是整天躲藏在一个小房间里面,行动不自由,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,不能见自己所想见的人,永远被希望与恐惧折磨着,?这种逃亡的生活,的确也是很难堪的,而觉民又是一个没有这种经验的人.
觉民等待着,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.然而觉慧给他带来的却只有坏消息.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,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,所以他还有勇气忍受这一切.同时觉慧不断地拿最后胜利的话来鼓舞他.琴的爱情,琴的影像更给了他以莫大的力量.他终于支持下去了.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.
这几天里面琴的确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.他时时想念她,就在白天也做着梦,梦的尽是关于他和她的事情.希望愈黯淡,他便愈想念她;他愈想念她,便愈想见她.然而她那里他是不能去的,因为有姑母在家.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虽然隔得近,却没有办法相见,而且连通信也不大方便.觉慧来看他的时候,他想写信给琴,托觉慧送去.可是一提起笔又觉得要说的话太多,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,又怕写得不详细反倒使她更着急.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她面谈一次.这个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,这是觉慧为他安排的.其实觉慧也并不曾费力,他知道姑母不在家,便把觉民带到琴那里去.
觉慧把觉民藏在门外,自己先进房去招呼了琴.他扬扬得意地对她说:“琴姐,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.”
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,手里拿着一本书,斜卧在床上,仿佛要睡去似的.她听见觉慧的声音,连忙坐起来,抛下书,理了理发鬓,没精打采地问一句:“什么好东西?”她的脸显得黄瘦了,眼皮又时时垂下来,好像一连几夜没有睡过一样.“你瘦了!”觉慧忘记回答她的话,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.
“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!”琴苦笑道.“二表哥的事情怎样了?为什么连信息也不给我一个?”她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.
“几天?我前天不是来看过你吗?你看我今天到这儿来,汗都跑出来了.你还不谢我?”觉慧笑答道,他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珠.
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绘得有花卉的团扇递给觉慧,继续诉苦道:“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日子过得多长啊!快说,他的事情究竟怎样了?”她睁大了眼睛,眼里泄露出忧郁和焦虑.
“他屈服了,”觉慧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说这句谎话,然而在这一刹那间一种欲望强烈地引诱他,使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来.
“他屈服了?”她痛苦地念着,然后坚决地说:“我不相信!”这句谎话在短时间内对她还不是一个厉害的打击.
她说得不错,因为这时候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年.她的眼睛马上发亮了.她惊喜地叫了一声:“你!”这个“你”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问,是惊奇,是喜悦,是责备,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分辨.她几乎要扑过去.但是她突然站住了.她死命地望着他,她的眼睛里露出了许多意思.
“琴妹,当真是我,”觉民说,他真是悲喜交集,虽然还没有到流了泪又笑、笑了又流泪的程度.“我早就应该来看你,只是我害怕碰见姑妈,所以等到今天才来.”
“我晓得你会来的,我早晓得你会来的,”她欢喜地说,眼里不住地涌出泪来.她又用责备的眼光看觉慧,说:“三表弟,你骗我,我晓得你骗我.我相信他不会屈服,我相信他.”
“他是谁?谁是他?”觉慧的脸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,他找不到话答复她,便用这句旧话来嘲笑她.
她并不红脸.她骄傲地指着觉民说:“他就是他!”她露出满足的微笑.她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着觉民.
她的这个举动是觉慧不曾料到的,但是它给了他一个好印象.他笑了.他看觉民,觉民得意地立在那里自以为是一个英雄,因为受到了她的过分的称赞.
觉慧这时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样地错误了.他以为这两个人的会面一定是很悲痛的,会有眼泪,会有哭声,会有一幕悲剧所应有的一切.因为在他们的家里这种事情是很寻常的.可是如今事实却跟他的猜想相反.这两个人是怎样地被爱情和信赖支持着,在那里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,仿佛一切的阻碍都不能够分离他们.他们已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了.没有悲痛,没有绝望,只有相互的信赖,足以蔑视一切的相互的信赖.在这一刻琴和觉民在他的眼前的确表演了这一幕爱情戏.这幕戏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,给了他一个希望,他相信以后再用不着他的鼓舞,觉民一定不会屈服了.怀着热诚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!“好,不要再演戏了.你们有话还是赶快说吧,时间过得很快啊,”觉慧笑着对他们说;他又问:“可要我出去吗?”心里想:“总给我找到话来嘲笑你们了.”
他们对他笑了笑,并不去管他,也不回答他,就牵着手在床沿上坐下去,亲密地谈起来.觉慧便背转身在书桌上顺便拿起一本书来翻阅,这是《易卜生集》,里面有折痕,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.他注意地翻看,才知道琴这几天正在熟读《国民之敌》.他想她大概是在那里面寻找鼓舞和安慰吧.这样想着他不禁微笑了.他掉过头去看她.她正在跟觉民起劲地谈着,谈得很亲密,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,不再是先前那种憔悴的样子了.他不觉多看了她两眼,心里羡慕着哥哥.于是他回过头去,一边边?扇子,一边看书.《国民之敌》第一幕读完了,他又掉头去看她,她还在跟他说话.他读完第二幕又去看她,他们的话还没有完,他把全篇读完了再去看她,他们还是高兴地谈着.
“怎么样?这样多的话!”觉慧开始催促道.
琴抬起头看他一眼,笑了笑,又侧过脸去说话.
“二哥,走吧,你们已经谈得很够了,”过了半点钟,觉慧又在催促了.
觉民正要答话,却被琴抢着说了:“再等一会儿.时间还早,何必这样着急!”她紧紧地握着觉民的手,仿佛害怕觉民就要走开似的.
“我一定要回去了,”觉慧故意坚持说.
“好,就请你回去吧,我这个贱地方留不住你的贵脚,”琴赌气说.但是看见觉慧真要往外面走时,她和觉民又齐声把他唤住.
“三弟,你真要走?难道你连这一点忙也不肯帮我?”觉民诚恳地央求道.
觉慧笑道:
“我不过跟你们开玩笑,但是你们也太把我冷落了.琴姐,我来了这么久,你也不招呼我坐,也不跟我说话.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记了.”
两个人都笑了.琴笑着分辩道:“我只有一张嘴,我怎么能够同时跟两个人说话?三表弟,你听话些,今天让我跟二表哥多说些.你有话留到明天我们来说个够,”琴把觉慧当作孩子似地安慰道.
“不要这样骗我.我没有二哥那样的福气.”
“三弟,”觉民叫了一声,正要说下去,却被琴阻止了.琴抢着说:“你的嘴真厉害,我说不过你.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许倩如,她比我强多了,她才是一个新女子!要不要我给你介绍?”她的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.
“我也许喜欢她,也许不喜欢,这跟你有什么相干?也用不着你介绍,她又不是不认得我,”觉慧调皮地说,他对这种争辩感到了大的兴趣.
“你说得不错,我是这样想.他们两个思想都很新,都很激烈,”琴还没有答话,觉民却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,带笑地向着琴点头,表示赞同她的意见.
觉慧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,笑着挥了挥手说:“我不要学你们的榜样,我不会演戏.”他掉开头,他的第一个念头是:“我要的就是你!”但是第二个念头又马上跑来把第一个念头赶走了.这个念头是:“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少女的性命,我不再需要爱情了.”他只是笑着,只是苦笑着.
琴和觉民的谈话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候.现在他们不得不分别了.觉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.他觉得不仅是她,甚至这间屋里的一切对他都是十分宝贵的.他踌躇了.他望着她,他又想到那个小房间,那种孤寂的、等待的生活,他没有回到那里去的勇气.然而觉慧立在他的旁边.觉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,他明白自己必须回到那里去.此外再没有别的办法.好像预料到就要从光辉的天空坠入黑暗的深渊里去似的,他绝望地、悲伤地、而且多少带了一点挣扎地说:“我去了.”可是他一时却拔不动脚.他还想说几句话安慰她,然而仓卒间找不到适当的话,他却说了一句“你不要想我”.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,他正要她时时想念他.
琴立在觉民的面前,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.她很注意地听他讲话,好像预料到他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对她说.然而他却没有.她等了许久,他只说了短短的两句.她失望了,她害怕他马上就走开.她连忙挽留道:“不要就走,等一会儿,我还有话对你说.”她拉住他的袖子.
他吞了这些话好像吞下好的饮食.他呆呆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,他的眼光透过眼镜片看入她的眼里.他的嘴唇迟缓地动着,他带着微笑说了下面的话:“不要急,我不会走.”他的笑脸跟哭脸差不多,觉慧在旁边以为他真的哭了.
琴觉得觉民的温柔的眼光在爱抚她的眼睛和她的脸,好像在说:“你说呀,你说呀!你所说的,无论是一个字或一句话,我都注意地听着.”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、使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来说,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听的话.她望着他,她着急.她害怕他就会转身走了.她依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.她不再选择话了.她想到什么,立刻就说出来,并不去考虑这些话有没有说的必要,或者跟他有没有关系.
“倩如来说,我们学堂里头的文和‘老密斯’要到北京读书去了.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实在忍受不下去.她们的家庭也怪她们不该剪头发,”琴开始说,她并不向觉民解释文和“老密斯”是什么人,好像他已经熟识了这些名字和绰号.然而觉民却很注意地听着,仿佛感到大的兴趣似的.
“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.她父亲因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击,他很愤慨,说是要把交涉署的职务辞掉,带了女儿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.”这也是琴的话,觉民依旧很注意地听了.
“梅姐近来病得厉害.她天天在吐血,不过吐得也并不多.她瞒着她母亲,她一定不要我告诉人,她不愿意吃药.她说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,倒不如早死了好.她母亲整天忙着拜客、打牌,不大管她.倒是大表嫂常常想着她,给她送药,送东西去.我昨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的病状告诉她母亲了.她母亲才着急起来.梅姐的话也许是对的,不过我不能够看着她死.你们不要告诉大表哥.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.”这也是琴的话.她忽然发见觉民的眼睛被泪水充满了,泪珠开始在眼镜片后面沿着面颊流下来.他的嘴唇微微动着,好像再说什么话,却说不出口.不过她已经懂得了.她还想说什么,但是一阵无名的悲哀突然袭击了她,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.她说了一两个字,又咽住了.她在挣扎,她终于迸出了一声哭叫:“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!”于是向后退了几步,用手蒙着脸,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.
“琴妹,我去了,”觉民悲声说,他实在不愿意走,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得走了.他料不到他们这次的快乐的会面会以伤心的哭来结束.可是两个人都哭了.许多的话,许多的事,都以哭来了结了,不管他们怎样自命为新的青年,勇敢的青年.
“不要去!不要去!”琴取下她的遮住脸的手,向觉民伸过去,悲声叫道.
觉民正要向她扑过去,他的膀子被觉慧抓住了.他便站住,默默地掉头去看觉慧.觉慧并没有哭,干燥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.觉慧把脸向后面一掉,是叫他走的意思.他觉得觉慧的意思不错.他转过头用他的悲痛的声音安慰琴:“琴妹,不要哭,我会再来的,我们的住处隔得这么近,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.……我回去了,你好好保重,等候我的好消息.”他把心一横就跟着觉慧走了出来,留下琴一个人在那间开始阴暗的屋子里.
琴看见他们走了,便追出去,到了堂屋门口,她站住了,身子靠在门框上,注意地望着他们的背影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