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社戏》 《五猖会》 《阿长与山海经》 原文一定要是原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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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社戏》 《五猖会》 《阿长与山海经》 原文一定要是原文!
《社戏》 《五猖会》 《阿长与山海经》 原文
一定要是原文!

《社戏》 《五猖会》 《阿长与山海经》 原文一定要是原文!
社戏
  我们鲁镇的习惯,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,倘自己还未当家,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.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,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,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,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,抽空去住几天,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.那地方叫平桥村,是一个离海边不远,极偏僻的,临河的小村庄;住户不满三十家,都种田,打鱼,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.但在我是乐土: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,又可以免念“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”了.
 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,因为有了远客,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,伴我来游戏.在小村里,一家的客,几乎也就是公共的.我们年纪都相仿,但论起行辈来,却至少是叔子,有几个还是太公,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,是本家.然而我们是朋友,即使偶尔吵闹起来,打了太公,一村的老老少少,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“犯上”这两个字来,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.
 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,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,伏在河沿上去钓虾.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,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,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.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.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,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,黄牛水牛都欺生,敢于欺侮我,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,只好远远地跟着,站着.这时候,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“秩秩斯干”,却全都嘲笑起来了.
 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,却在到赵庄去看戏.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;平桥村太小,自己演不起戏,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,算作合做的.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.现在想,那或者是春赛,是社戏了.
 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,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.不料这一年真可惜,在早上就叫不到船.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,决没有留用的道理.其余的都是小船,不合用;央人到邻村去问,也没有,早都给别人定下了.外祖母很气恼,怪家里的人不早定,絮叨起来.母亲便宽慰伊,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,一年看几回,今天就算了.只有我急得要哭,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,说万不能装模装样,怕又招外祖母生气,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,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.
  总之,是完了.到下午,我的朋友都去了,戏已经开场了,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,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.
  这一天我不钓虾,东西也少吃.母亲很为难,没有法子想.到晚饭时候,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,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,他们太怠慢,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.吃饭之后,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,高高兴兴的来讲戏.只有我不开口;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.忽然间,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,他说,“大船?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?”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,立刻撺掇起来,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.我高兴了.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,不可靠;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,他们白天全有工作,要他熬夜,是不合情理的.在这迟疑之中,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,便又大声的说道,“我写包票!船又大;迅哥儿向来不乱跑;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!”
  诚然!这十多个少年,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,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.
 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,便不再驳回,都微笑了.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.
 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,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.一出门,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,大家跳下船,双喜拔前篙,阿发拔后篙,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,较大的聚在船尾.母亲送出来吩咐“要小心”的时候,我们已经点开船,在桥石上一磕,退后几尺,即又上前出了桥.于是架起两支橹,一支两人,一里一换,有说笑的,有嚷的,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,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,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.
 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,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;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.淡黑的起伏的连山,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,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,但我却还以为船慢.他们换了四回手,渐望见依稀的赵庄,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,还有几点火,料想便是戏台,但或者也许是渔火.
 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,宛转,悠扬,使我的心也沉静,然而又自失起来,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.
  那火接近了,果然是渔火;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.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,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,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,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.过了那林,船便弯进了叉港,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.
 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,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,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,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,就在这里出现了.这时船走得更快,不多时,在台上显出人物来,红红绿绿的动,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.
  “近台没有什么空了,我们远远的看罢.”阿发说.
  这时船慢了,不久就到,果然近不得台旁,大家只能下了篙,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.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,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,而况并没有空地呢……
  在停船的匆忙中,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,捏着长枪,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.双喜说,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,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,他日里亲自数过的.
 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,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,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,翻了一阵,都进去了,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,咿咿呀呀的唱.双喜说,“晚上看客少,铁头老生也懈了,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?”我相信这话对,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,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,熬不得夜,早都睡觉去了,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.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,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,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、水果和瓜子的.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.
 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.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,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,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.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,小旦虽然进去了,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.我有些疲倦了,托桂生买豆浆去.他去了一刻,回来说,“没有.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.日里倒有,我还喝了两碗呢.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.”
  我不喝水,支撑着仍然看,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,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,那五官渐不明显,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.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,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.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,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,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.在这一夜里,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.
 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.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,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.这时候,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,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.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,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.我很担心;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.我忍耐的等着,许多工夫,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,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,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,仍旧唱.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,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.双喜终于熬不住了,说道,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,还是我们走的好罢.大家立刻都赞成,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,三四人径奔船尾,拔了篙,点退几丈,回转船头,驾起橹,骂着老旦,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.
  月还没有落,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,而一离赵庄,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.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,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,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,满被红霞罩着了.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,很悠扬;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,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.
  不多久,松柏林早在船后了,船行也并不慢,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,可知已经到了深夜.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,或骂,或笑,一面加紧的摇船.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,那航船,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,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,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.
 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,船行却慢了,摇船的都说很疲乏,因为太用力,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.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,说是罗汉豆正旺相,柴火又现成,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.大家都赞成,立刻近岸停了船;岸上的田里,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.
  “阿阿,阿发,这边是你家的,这边是老六一家的,我们偷那一边的呢?”双喜先跳下去了,在岸上说.
  我们也都跳上岸.阿发一面跳,一面说道,“且慢,让我来看一看罢,”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,直起身来说道,“偷我们的罢,我们的大得多呢.”一声答应,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,各摘了一大捧,抛入船舱中.双喜以为再多偷,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,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.
 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,几个到后舱去生火,年幼的和我都剥豆.不久豆熟了,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,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.吃完豆,又开船,一面洗器具,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,什么痕迹也没有了.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,这老头子很细心,一定要知道,会骂的.然而大家议论之后,归结是不怕.他如果骂,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,而且当面叫他“八癞子”.
  “都回来了!那里会错.我原说过写包票的!”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.
  我向船头一望,前面已经是平桥.桥脚上站着一个人,却是我的母亲,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.我走出前舱去,船也就进了平桥了,停了船,我们纷纷都上岸.母亲颇有些生气,说是过了三更了,怎么回来得这样迟,但也就高兴了,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.
 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,又渴睡,不如及早睡的好,各自回去了.
  第二天,我向午才起来,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,下午仍然去钓虾.
  “双喜,你们这班小鬼,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?又不肯好好的摘,踏坏了不少.”我抬头看时,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,卖了豆回来了,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.
  “是的.我们请客.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.你看,你把我的虾吓跑了!”双喜说.
  六一公公看见我,便停了楫,笑道,“请客?——这是应该的.”于是对我说,“迅哥儿,昨天的戏可好么?”
  我点一点头,说道,“好.”
  “豆可中吃呢?”
  我又点一点头,说道,“很好.”
 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,将大拇指一翘,得意的说道,“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!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,乡下人不识好歹,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.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……”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.
 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,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,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.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,说“小小年纪便有见识,将来一定要中状元.姑奶奶,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.”但我吃了豆,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.
  真的,一直到现在,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,——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.
  五猖会
  孩子们所盼望的,过年过节之外,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.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,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,一定已在下午,仪仗之类,也减而又减,所剩的极其寥寥.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,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.于是,完了.
 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:这一次所见的赛会,比前一次繁盛些.可是结果总是一个“差不多”;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,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,化一文钱买下的,用一点烂泥,一点颜色纸,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,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,叫作“吹都都”的,吡吡地吹它两三天.
  现在看看《陶庵梦忆》,觉得那时的赛会,真是豪奢极了,虽然明人的文章,怕难免有些夸大.因为祷雨而迎龙王,现在也还有的,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,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,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.那时却还要扮故事,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.他记扮《水浒传》中人物云:“……于是分头四出,寻黑矮汉,寻梢长大汉,寻头陀,寻胖大和尚,寻茁壮妇人,寻姣长妇人,寻青面,寻歪头,寻赤须,寻美髯,寻黑大汉,寻赤脸长须.大索城中;无,则之郭,之村,之山僻,之邻府州县.用重价聘之,得三十六人,梁山泊好汉,个个呵活,臻臻至至,人马称〖女足〗而行……”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,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?可惜这种盛举,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.
  赛会虽然不象现在上海的旗袍,北京的谈国事,为当局所禁止,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,读书人即所谓士子,也大抵不肯赶去看.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,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;我关于赛会的知识,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,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“眼学”.然而记得有一回,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.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,称为“塘报”;过了许久,“高照”到了,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,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;他高兴的时候,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,甚而至于鼻尖.其次是所谓“高跷”、“抬阁”、“马头”了;还有扮犯人的,红衣枷锁,内中也有孩子.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,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,——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.我想,我为什么
  不生一场重病,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“扮犯人”的心愿的呢?……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.
 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.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,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,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,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,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.一是梅姑庙,就是《聊斋志异》所记,室女守节,死后成神,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;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,眉开眼笑,殊与“礼教”有妨.其一便是五猖庙了,名目就奇特.据有考据癖的人说:这就是五通神.然而也并无确据.神像是五个男人,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;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,却并不“分坐”,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.其实呢,这也是殊与“礼教”有妨的,——但他们既然是五猖,便也无法可想,而且自然也就“又作别论”了.
  因为东关离城远,大清早大家就起来.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,已经泊在河埠头,船椅、饭菜、茶炊、点心盒子,都在陆续搬下去了.我笑着跳着,催他们要搬得快.忽然,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,我知道有些蹊跷,四面一看,父亲就站在我背后.
  “去拿你的书来.”他慢慢地说.
  这所谓“书”,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《鉴略》.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.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,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.
  我忐忑着,拿了书来了.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,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.我担着心,一句一句地读下去.
  两句一行,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,他说:——
  “给我读熟.背不出,就不准去看会.”
  他说完,便站起来,走进房里去了.
 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.但是,有什么法子呢?自然是读着,读着,强记着,——而且要背出来.
  粤有盘古,生于太荒,
  首出御世,肇开混茫.
  就是这样的书,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,别的都忘却了;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,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.记得那时听人说,读《鉴略》比读《千字文》、《百家姓》有用得多,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.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,那当然是很好的,然而我一字也不懂.“粤自盘古”就是“粤自盘古”,读下去,记住它,“粤自盘古”呵!“生于太荒”呵!……
 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,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.朝阳照着西墙,天气很清朗.母亲、工人、长妈妈即阿长,都无法营救,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,而且背出来.在百静中,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,将什么“生于太荒”之流夹住;也听到自己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,仿佛深秋的蟋蟀,在夜中鸣叫似的.
  他们都等候着;太阳也升得更高了.
 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,便即站了起来,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,一气背将下去,梦似的就背完了.
  “不错.去罢.”父亲点着头,说.
 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,脸上都露出笑容,向河埠走去.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,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,快步走在最前头.
 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.开船以后,水路中的风景,盒子里的点心,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,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.
  直到现在,别的完全忘却,不留一点痕迹了,只有背诵《鉴略》这一段,却还分明如昨日事.
  我至今一想起,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.
  阿长与山海经
  长妈妈,已经说过,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,说得阔气一点,就是我的保姆.我的 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,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.只有祖母叫她阿长.我平时叫她 “阿妈”,连“长”字也不带;但到憎恶她的时候,——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 的时候,就叫她阿长.
 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;她生得黄胖而矮,“长”也不是形容词.又不是她的名字,记得 她自己说过,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.什么姑娘,我现在已经忘却了,总之不是长姑 娘;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.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:先前的先前,我家有一 个女工,身材生得很高大,这就是真阿长.后来她回去了,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,然 而大家因为叫惯了,没有再改口,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.
 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,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,我可只得说:我实在不大佩 服她.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,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.还竖起第二个手指,在空中 上下摇动,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.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,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 “切切察察”有些关系.又不许我走动,拔一株草,翻一块石头,就说我顽皮,要告诉我的 母亲去了.一到夏天,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,在床中间摆成一个“大”字,挤得我没有 余地翻身,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,又已经烤得那么热.推她呢,不动;叫她呢,也不闻.
  “长妈妈生得那么胖,一定很怕热罢?晚上的睡相,怕不见得很好罢?……”
 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,曾经这样地问过她.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 席.她不开口.但到夜里,我热得醒来的时候,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“大”字,一条臂 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.我想,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.
 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;这些规矩,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.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,自然 要数除夕了.辞岁之后,从长辈得到压岁钱,红纸包着,放在枕边,只要过一宵,便可以随 意使用.睡在枕上,看着红包,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、刀枪、泥人、糖菩萨…….然而她进 来,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.
  “哥儿,你牢牢记住!”她极其郑重地说.“明天是正月初一,清早一睁开眼睛,第一 句话就得对我说:‘阿妈,恭喜恭喜!’记得么?你要记着,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.不许 说别的话!说过之后,还得吃一点福橘.”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,“那 么,一年到头,顺顺流流…….”
 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,第二天醒得特别早,一醒,就要坐起来.她却立刻伸出臂膊,一把 将我按住.我惊异地看她时,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.
 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,摇着我的肩.我忽而记得了——
  “阿妈,恭喜……”
  “恭喜恭喜!大家恭喜!真聪明!恭喜恭喜!”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,笑将起来,同时将 一点冰冷的东西,塞在我的嘴里.我大吃一惊之后,也就忽而记得,这就是所谓福橘,元旦 辟头的磨难,总算已经受完,可以下床玩耍去了.
 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,例如说人死了,不该说死掉,必须说“老掉了”;死了人,生 了孩子的屋子里,不应该走进去;饭粒落在地上,必须拣起来,最好是吃下去;晒裤子用的 竹竿底下,是万不可钻过去的…….此外,现在大抵忘却了,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 楚.总之:都是些烦琐之至,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.
 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.她常常对我讲“长毛”.她之所谓“长毛” 者,不但洪秀全军,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,但除却革命党,因为那时还没有.她 说得长毛非常可怕,他们的话就听不懂.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,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 了,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.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,那老妈子便叫他们 “大王”,——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,——诉说自己的饥饿.长毛笑道:“那么,这东 西就给你吃了罢!”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,还带着一条小辫子,正是那门房的头.煮 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,后来一提起,还是立刻面如土色,自己轻轻地拍着胸埔道:“阿 呀,骇死我了,骇死我了…….”
 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,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,我不是一个门房.但她大概 也即觉到了,说道:“象你似的小孩子,长毛也要掳的,掳去做小长毛.还有好看的姑娘, 也要掳.”
  “那么,你是不要紧的.”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,既不做门房,又不是小孩子,也生 得不好看,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.
  “那里的话?!”她严肃地说.“我们就没有用处?我们也要被掳去.城外有兵来攻的 时候,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;再要放, 就炸了!”
 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,不能不惊异.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, 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.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,似乎实在深不可测;夜间的 伸开手脚,占领全床,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,倒应该我退让.
  这种敬意,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,但完全消失,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.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,而且当面叫她阿长.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,不去攻城,也不放炮, 更不怕炮炸,我惧惮她什么呢!
  但当我哀悼隐鼠,给它复仇的时候,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《山海经》了.这渴慕是从 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.他是一个胖胖的,和蔼的老人,爱种一点花木,如珠兰、茉莉之 类,还有极其少见的,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.他的太太却正相反,什么也莫名其妙, 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,枝折了,还要愤愤地咒骂道:“死尸!”这老人是个 寂寞者,因为无人可谈,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,有时简直称我们为“小友”.在我们聚族而 居的宅子里,只有他书多,而且特别.制艺和试帖诗,自然也是有的;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 里,看见过陆玑的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》,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.我那时最爱看的是 《花镜》,上面有许多图.他说给我听,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《山海经》,画着人面的兽, 九头的蛇,三脚的鸟,生着翅膀的人,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,……可惜现在不知 道放在那里了.
  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,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,他是很疏懒的.问别人呢,谁也不 肯真实地回答我.压岁钱还有几百文,买罢,又没有好机会.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,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,那时候,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.
 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,但一坐下,我就记得绘图的《山海经》.
 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,连阿长也来问《山海经》是怎么一回事.这是我向来没有和 她说过的,我知道她并非学者,说了也无益;但既然来问,也就都对她说了.
  过了十多天,或者一个月罢,我还记得,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,她穿着新的蓝布 衫回来了,一见面,就将一包书递给我,高兴地说道:——“哥儿,有画儿的‘三哼经’, 我给你买来了!”
 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,全体都震悚起来;赶紧去接过来,打开纸包,是四本小小的 书,略略一翻,人面的兽,九头的蛇,……果然都在内.
  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,别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却能够做成功.她确有伟大的 神力.谋害隐鼠的怨恨,从此完全消灭了.
  这四本书,乃是我最初得到,最为心爱的宝书.
  书的模样,到现在还在眼前.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,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 本子.纸张很黄;图象也很坏,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,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.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,看起来,确是人面的兽;九头的蛇;一脚的牛;袋子似的帝江; 没有头而“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”,还要“执干戚而舞”的刑天.
 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,于是有了石印的《尔雅音图》和《毛诗品物图考》,又有 了《点石斋丛画》和《诗画舫》.《山海经》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,每卷都有图赞,绿色的 画,字是红的,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.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,是缩印的郝懿行疏.木刻的 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.
  我的保姆,长妈妈即阿长,辞了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.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 名,她的经历;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,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.
 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,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