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晓风散文的《到山中去》的全文文章:只要文章,不要读后感……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26 00:17: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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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这个吗?
到山中去
德:
从山里回来已经两天了,但不知怎的,总觉得满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气息.行坐之间,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,溪边的一棵树.见到人,再也想不起什么客套词令,只是痴痴傻傻地重复一句话:“你到山里头去过吗?”
那天你不能去,真是可惜的.你那么忙,我向来不敢用不急之务打扰你.但这次我忍不住要写信给你.德,人不到山里去,不到水里去,那真是活得冤枉.
说起来也够惭愧了,在外双溪住了五年多,从来就不知道内双溪是什么样子.春天里曾沿着公路走了半点钟,看到山径曲折,野花漫开,就自以为到了内双溪.直到前些天,有朋友到那边漫游归来,我才知道原来山的那边还有山.
平常因为学校在山脚下,宿舍在山腰上,推开窗子,满眼都是起伏的青峦,衬着窗框,俨然就是一卷横幅山水,所以逢到朋友邀我出游,我总是推辞.有时还爱和人抬杠道:“何必呢?余胸中自有丘壑.”而这次,我是太累了、太倦了、也太厌了,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鼓动着,告诉我在山那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,我于是换了一身绿色轻装,趿上一双绿色软鞋,掷开终年不离手的红笔,跨上一辆跑车,和朋友相偕而去.——我一向喜欢绿色,你是知道的,但那天特别喜欢,似乎觉得那颜色让我更接近自然,更融入自然.
德,人间有许多道理,实在是讲不清的.譬如说吧,山山都是石头、都有树木、都有溪流.但,它们是不同的,就像我们人和人不同一样.这些年来,在山这边住这么久,每天看朝云、看晚霞、看晴阴变化,自以为很了解山了,及至到了山那边,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气象,另一种意境.其实,严格地说,常被人践踏观赏的山已经算不得什么山.如果不幸成为名山,被那些无聊的人盖了些亭阁楼台,题了些诗文字画,甚至起了观光旅社,那些但不成其为山,也不能成其为地了.德,你懂了我吗?内双溪一切的优美,全在那一片未凿的天真.让你想到,它现在的形貌和伊甸园时代是完全一样的.我真愿做那样一座山,那样沉郁、那样古朴、那样深邃.德,你愿意吗?
我真希望你看到我,碰见我的人都说我那天快活极了,我怎能不快活呢?我想起了前些年,戴唱给我们听的一首英文歌,那歌词说:“我的父亲极其富有,全世界在他权下,我是他的孩子——我掌管平原山野.”德,这真是最快乐的事了——我无法表达我所感受的.我们照了好些相片,以后我会拿给你看,你就可以明白了.唉,其实照片又何尝照得出所以然来,暗箱里容得下风声水响吗?镜头中摄得出草气花香吗?爱默生说,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.可是,那又怎能算是人们的过失呢?用人的思想去比配上帝的思想,用人工去摹拟天工,那岂不是近乎荒谬的吗?
这些日子应该已是初冬了,但那宁静温和的早晨,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围着我们的阳光,只让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,我们的车沿着山路而上,洪水在我们的右方奔腾着,森然的峦石垒叠着.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急湍的流水和这样巨大的石块.而芦苇又一大片一大片地杂生在小径溪旁.人行到此,只见渊中的水声澎湃,雪白的浪花绽开在黑色的岩石上.那种苍凉的古意四面袭来,心中便无缘无故地伤乱起来.回头看游伴,他们也都怔住了,我真了解什么叫“摄人心魄”了.
“是不是人类看到这种景致,”我悄声问矛,“就会想到自杀呢?”
“是吧,可是不叫自杀——我也说不出来.那时候,我站在长城上,四野苍茫,心头就不知怎的乱撞起来,那时只有一个想法,就是跳下去.”
我无语痴立,一种无形的悲凉在胸臆间上下摇晃.漫野芦草凄然地白着,水声低晃而怆绝.而山溪却依然急窜着.啊,逝者如斯,如斯逝者,为什么它不能稍一回顾呢.
扶车再行,两侧全是壁立的山峰,那样秀拔的气象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画中一见.远远地有人在山上敲着石头,那单调无变化的金石声传来,令我怵然而惊.有人告诉我,他们是要开一段梯田.我望着那些人,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?当我们快要被紧张和忙碌扼死的时候,当宽坦的街市上树立着被速度造成的伤亡牌,为什么他们独有那样悠闲的岁月,用最原始的凿子,在无人的山间,敲打出最迟缓的时钟?他们似乎也望了望这边,那么,究竟是他们羡慕我们,还是我们羡慕他们呢?
峰回路转,坡度更陡了,推车而上,十分吃力,行到水源地,把车子寄放在一家人门前,继续前行.阳光更浓了,山景益发清晰,一切气味也都被蒸发出来.稻香扑人,真有点醺然欲醉的味儿.这时候,只恨自己未能着一身宽袍,好兜两袖素馨回去.路旁更有许多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,也都晒干了一身的露水而抬起头来了.在别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山径上挥散着他们的美.
渐渐地,我们更接近终点.我向几个在禾场上游戏的孩子问路,立刻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.我想问他瀑布在什么地方.却又不知道台湾话要怎样表达,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.“水墙,是吗?我带你去.”啊,德,好美的名词,水墙.我把这名词翻译出来,大家都赞叹了一遍.那孩子在前面走着,我们很困难地跟着他跑,又跟着他步过小河.他停下来,望望我们,一面指着路边的野花蓓蕾对我们说:“它还没开,要是开了,你真不知有多漂亮.”我点头承认——我相信,山中一切的美都超过想象.德,你信吗?我又和那孩子谈了几句话,知道他已经小学五年级了.“你毕业以后要升初中吗?”他回过头来,把正在嚼的草根往路边一扔,大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:“不!”德,你真不知道,当时我有多羞愧.只自觉以往所看的一切书本、一切笔记、一切讲义,都在他的那声“不”中被否认了.德,我们读书干什么呢?究竟干什么呢?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!
我们终于到了“水墙”了.德,那一霎直是想哭,那种兴奋,是我没有经历过的.人真该到田园中去,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原来是从那里被赶出来的!啊,德,如果你看到那样宽、那样长、那样壮观的瀑布,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,我那天就是那样站着,只觉得要大声唱几句,震撼一下那已经震撼了我的山谷.我想起一首我们都极喜欢的黑人歌:“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,一个地方,远远地在青天之上.”德,真的,直到那天我才忽然憬悟到,我有那样多的美好的产业.像清风明月、像山松野草.我要把它们寄放在溪谷内,我要把它们珍藏在云层上,我要把它们怀抱在深心中.
德,即使当时你胸中折叠着一千丈的愁烦,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,也会一泻而尽了.甚至你会觉得惊奇,何以你常常会被一句话骚扰.何以常常因一个眼色而气愤.德,这一切都是多余的,都是不必要的.你会感到压在你肩上的重担卸下去了,蒙在你眼睛上的鳞片也脱落下来了.那时侯,如果还有什么欲望的话,只是想把水面上的落叶聚拢来,编成一个小筏子,让自己躺在上面,浮槎放海而去.
那时候,德,你真不知我们变得有多疯狂.我和达赤着足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跳跃着.偶尔苔滑,跌在水里,把裙边全弄湿了,那真叫淋漓尽兴呢!山风把我们的头发梳成一种脱俗的型式,我们不禁相望大笑.哎,德,那种快乐真是说不出来——如果说得出来也没有人肯信.
瀑布很急,其色如霜.人立在丈外,仍能感觉到细细的水珠不断溅来.我们捡了些树枝,燃起一堆火,就在上头烤起肉来.又接了一锅飞泉来烹茶.在那阴湿的山谷中,我们享受着原始人的乐趣.火光照着我们因兴奋而发红的脸,照着焦黄喷香的烤肉,照着吱吱作响的清茗.德,这时候,你会觉得连你的心也是热的、亮的、跳跃的.
我们沿着原路回来,山中那样容易黑,我们只得摸索而行了,冷冷的急流在我们足下响着,真有几分惊险呢!我忽然想起“世道艰难,有甚于此者”,自己也不晓得这句话是从书本上看来的,还是平日的感触.唉,德,为什么我们不生作樵夫渔夫呢?为什么我们都只能作暂游的武陵人呢?
寻到大路,已是繁星满天了,稀疏的灯光几乎和远星不辨.行囊很轻,吃的已经吃下去了,而带去看的书报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.事后想想,也觉好笑,这岂是斯文人做的事吗?但是,德,这恐怕也是一定的,人总要疯狂一下,荒唐一下,矫时干俗一下,是不是呢?路上,达一直哼着《苏三起解》,矛喊他的秦腔,而我,依然唱着那首黑人名歌:“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,一个地方,远远地在青天之上……”
找到寄车处,主人留我们喝已杯茶.
“住在这里怎样买菜呢?”我们问他们.
“不用买,我们自己种了一畦.”
“肉呢?”
“这附近有几家人,每天由计程车带上一大块也就够了.”
“不常下山玩吧?”
“很少,住在这里,亲戚都疏远了.”
不管怎样,德,我羡慕着那样一种生活,我们人是泥作的,不是吧?我们的脚总不能永远踏在柏油路上、水泥道上喝磨石子地上……我们得踏在真真实实的土壤上.
山岚照人,风声如涛.我们只得告辞了.顺路而下,不费一点脚力,车子便滑行起来.所谓列子御风,大概也只是这样一种意境吧?
那天,我真是极困乏而又极有精神,极混沌而又极能深思.你能想象我那夜的晚祷吗?德,我真不信有人从大自然中归来,而仍然不信上帝的存在.我说:“父啊,叫我知道,你充满万有.叫我知道,你在山中,你在水中,你在风中,你在云中.叫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.当我年轻的时候,教我探索你的美.当我年老的时候,教我咀嚼你的美.终我一生,叫我常常举目望山,好让我在困厄之中,时时支取祷从你而来的力量.”
德,你愿意附和我吗?今天又是一个晴天呢!风声在云外呼唤这,远山也在送青了.德,拨开你一桌的资料卡,拭净你尘封的眼睛片,让我们到山中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