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达夫《过去》的简要情节,要的是简要情节,不需要原文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2/18 14:06: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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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中起了凉风,树叶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,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,然而也象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,我和她,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.
  这一天的早晨,天气很好,中午的时候,只穿得住一件夹衫.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,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,把太阳遮住,接着就刮起风来了.
  这时候,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,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.十月中旬,由北方南下,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;
  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,东路在打仗,省城也不稳,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.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,便又坐了汽船,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.
  说起这M港,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,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,所以这港市的建筑,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,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.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,港市中,也有一座小山,三面滨海的通衢里,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.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,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,所以处处有庭园,处处有别墅.沿港的街上,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.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,无论中国人外国人,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.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,这些南欧的流人,寄寓在此地的,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.一种衰颓的美感,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,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,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.我到此港不久,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“以后不再迁徙了,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”.谁知住不上几天,却又偏偏遇见了她.
 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,一天细雨蒙蒙的日暮,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,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.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,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棚门口,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.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,上面张着洋伞,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.大约是在棚门内,她已经看见了我了——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伞——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,她忽而问我:
  “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?李白时先生!”
 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,仿佛是很熟,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,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,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.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,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;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,却闪烁得厉害,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,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,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.
  “你……?”我半吞半吐地问她.
  “大约认不清了吧!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,李先生可还记得?”
  “噢!唉!你是老三么?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?这真奇怪!这真奇怪极了!”
  说话的中间,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,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.
  “你上什么地方去?几时来此地的?”她问.
  “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,来了好几天了,你呢?你上什么地方去?”
  她经我一问,一时间回答不出来,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,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那种怪脾气,所以就也不再追问,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.两人并肩默走了几分钟,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:
  “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,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.李先生,这两三年的分离,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,你看我怎么样?也完全变过了吧?”
  “你倒没什么,唉,老三,我吓,我真可怜,这两三年来……”
  “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,我也知道一点.有的时候,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.不过李先生,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?这真太奇怪了.”
  “那么你呢?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?”
  “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,譬如一条水草,浮来浮去,总生不着根,我的到此地来,说奇怪也是奇怪,说应该也是应该的.李先生,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,你可还记得?”
  “嗯,……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?”
  “哈,你的记性真好!”
  “他现在怎么样了?”
  “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呀!”
  “噢!这也是奇怪.”
  “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!”
  “什么?”
  “他已经死了!”
  “这……这么说起来,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啦?”
  “可不是么!”
  “唉!”
 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,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叉路口了.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,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.我说还是我去访她,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:
  “那可不成,那可不成,你不能上我那里去.”
  出了P街以后,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,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,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,笑一笑的机会.到了分别的时候,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,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.
 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,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,又起了些波纹.回想起来,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,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,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.这一间洋房里,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,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.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,谁是房客,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姐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.只有一次,是我和他们的老二认识以后,约有两个月的时候,我在他们的厢房里打牌,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,她们为我介绍,说这一位是他们的大姐夫.老大见他来了,果然就抛弃了我们,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,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.听她们说,她们都是江西人,而大姐夫的故乡却是湖北.他和她们大姐的结合,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.
 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,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.民德里的房子,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.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,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,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.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,时常往来,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,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.
 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:“她们的老大,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.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,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,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.”
  她们姐妹四个,都生得很美,尤其活泼可爱的,是她们的老二.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,自老二以下,她们姐妹三个,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,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.
 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,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,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.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,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.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,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.向东走尽了这条街,朝南一转,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.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,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,开窗看去,看得见海里的帆樯,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.
  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坐下,叫好了酒菜,点着烟卷,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,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.
  她们姐妹中间,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.老大已经有了主顾,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,老三有点阴郁,不象一个年轻的少女,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——她当时只有十六岁——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,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,只有老二.
  她们的脸形,都是长方,眼睛都是很大,鼻梁都是很高,皮色都是很细白,以外貌来看,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.可是各人的性格,却相差得很远.老大和蔼,老二活泼,老三阴郁,老四——说不出什么,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意过.
  老二的活泼,在她的行动,言语,嬉笑上,处处都在表现.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,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,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.
 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,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,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,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.
  说话不顾什么忌讳,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.若有可笑的事情,被她看见,或在谈话的时候,听到一句笑话,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,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,弯腰捧肚,笑个不了,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,扑倚上你的身来.陈家有几次请客,我因为受她的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,每有中途逃席,逃上报馆去的事情.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,陈家的大小上下,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,叫我作老二的鸡娘.因为老二象一只雄鸡,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,总要我做她的倚柱,扑上身来笑个痛快.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,在众人的面前,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我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.不过说也奇怪,她象这样的玩弄我,轻视我,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,并且还时以为荣耀,快乐.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,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,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,爱慕她.后来甚至于打牌的时候,她要什么牌,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.
  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,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,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.而我呢,受了她的痛责之后,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,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,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,要她来打,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.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,我就故意的说:“不痛!不够!再踢一下!再打一下!”她也就毫不客气地,再举起手来或脚来踢打.我被打得两颊绯红,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,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,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.象这样的时候,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喝止她,教她不要太过分了,而我这被打责的,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,不要出来干涉.
  记得有一次,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;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,她要我去上她姐姐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.这一双皮鞋,似乎太小了一点,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,才穿上了一只.她气得急了,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脸上,头上,脖子上乱打起来.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,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青肿了.到我站起来,对她微笑着,问她“穿得怎么样”的时候,她说:“右脚尖有点痛!”我就挺了身子,很正经地对她说:“踢两脚吧!踢得宽一点,或者可以好些!”
  说到她那双脚,实在不由人不爱.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,而那双肥小的脚,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.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,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,脚尖很细,后跟很厚的肉脚,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.从这一双脚,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.譬如在吃饭的时候,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,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.“万一这碗里,”我想,“万一这碗里盛着的,是她那双嫩脚,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,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.假如她横躺着身体,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吮的时候,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,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.或者转起身来,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……”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.
  象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,象这样柔顺蠢笨的我,这两人中间的关系,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,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.况我当时,还未满二十七岁,还没有娶亲,对于将来的希望,也还很有自负心哩!
 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,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,也曾向我们说起过:“老二,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,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,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,白天晚上,都可以受你的踢打,岂不很好么?”老二听到这些话,总老是笑着,对我斜视一眼说:“李先生不行,太笨,他不会侍候人.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,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,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.”在这样的笑谈之后,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,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,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.
 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,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.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姐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.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,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.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,我就拉住了她的手,颤抖着说:“老二,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!”她也笑了一笑说:“去吃点热酒吧!”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,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,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,看见空洞的楼上,一个人也没有,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,一边发着颤声,一句一逗的对她说:“老二!我……我的心,你可能了解?我,我,我很想……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!”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,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,回问我说:“长在一块便怎么啦?”我大了胆,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,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.楼下的伙计,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,就急忙的跑了上来,问我们:“还要什么酒菜?”我忍着眼泪,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:“不要了,打手巾来!”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,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:“李先生,不要这样!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,我还要打得凶哩!”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,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.
 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,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,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.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,脾气很特别,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,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,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.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,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,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,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.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,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,还要以为她是多事,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.
 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,我和她们四姐妹,对门而住,来往交际了半年多.那一年的冬天,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.
 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,当然是惑乱得不堪,悲痛得非常.当沉闷的时候,邀我去吃饭,邀我去打牌,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,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,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.而这一个老三,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,在这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,偶然遇见了.
  想到了这里,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,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,面前杯中倒上的酒,也已经冷了.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,吃了两三筷菜,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.我吃完了晚饭,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,洗了手脸,换了衣服,躺在床上,翻来复去,终于一夜没有合眼.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,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.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,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.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,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,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.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,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,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,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.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,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,那一天午后,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.过了元宵节,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,便在报馆里辞了职,和她们姐妹四人,也没有告别,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,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,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.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.嗣后两三年来,东飘西泊,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.无聊之极,也学学时髦,把我的苦闷写出来,做点小说卖卖.
 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,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.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,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!啊,这世界虽说很大,实在也是很小,两个浪人,在这样的天涯海角,也居然再能重见,你说奇也不奇.我想前想后,想了一夜,到天色有点微明,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,方才昏昏地睡着.也不知睡了几久,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.急忙夹着被条,坐起来一看,夜来的细雨,已经晴了,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,灰黄黄的晒在那里.我含糊地叫了一声:“进来!”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.再等了几分钟,房门还是不向里开,我才觉得奇怪了,就披上衣服,走下床来.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,房门却慢慢的开了.跟着门进来的,一点儿也不错,依旧是阴阳怪气,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.
  “啊,老三!你怎么来得这样早?”我惊喜地问她.
  “还早么?你看太阳都斜了啊!”
  说着,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,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,笑了一脸,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,望向窗外去了.
 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,遥遥望去,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,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.
 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.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,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,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,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.一顶淡黄绸的女帽,深盖在额上,帽子的卷边下,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,瞳人很黑,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.本来是长方的脸,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,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.
  两三年的岁月,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.苍白的脸色,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.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,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吧,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.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.
  我看看她的肩背,觉得是比从前瘦了.
  “老三,你站在那里干什么?”我扣好了衣裳,向前挨近了一步,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,劝她脱外套,一边就这样问她.她也前进了半尺,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,朝过来笑着说:
  “我在这里算账.”
  “一清早起来就算账?什么账?”
  “昨晚上的赢账.”
  “你赢了么?”
  “我哪一回不赢?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.”
  “噢,你还记得那么清?输了多少给我?哪一回?”
  “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!”
  “老三!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  “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,还爱讲这些死话.”
 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,我拿了一把椅子,请她坐了,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.
 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:
  “李先生!你的脾气,也还没有改过,老爱吸这些纸烟.”
  “老三!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  “幸亏你还没有改过,还能上这里来.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,怕她是不肯来了.”
  “李先生,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?”
  “仿佛还有一点记得.”
  “你的情义真好!”
  “谁说不好来着!”
  “老二真有福分!”
  “她现在在什么地方?”
  “我也不知道,好久不通信了,前二三个月,听说还在上海.”
  “老大老四呢?”
  “也还是那一个样子,仍复在民德里.变化最多的,就是我吓!”
  “不错,不错,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,这又为什么来着?”
  “我不是不要你去,怕人家要说闲话.你应该知道,阿陆的家里,人是很多的.”
  “是的,是的,那一位华侨姓陆吧.老三,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?”
  “象我这样的人,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,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.”
  “这梦好么?”
  “又有什么好不好,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.”
  “你莫名其妙,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?”
  “什么叫结婚呀.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,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.”
  “老三!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  “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?”
  “谁知道他,害人的.”
 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,我也不敢再问.等衣服换好,手脸洗毕的时候,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,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.我点上一枝烟卷,在她的对面坐下,偷眼向她一看,她那脸神秘的笑容,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.下沉的双眼,口角的深纹,和两颊的苍白,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.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,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.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.她忽而站起来说:“我要去了!”她说话的时候,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.我追上去留她,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,竟匆匆地出门去了.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,她到了楼梯底下,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,并且轻轻地说:“明天再来吧!”
  自从这一回之后,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.
  两人的感情,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.可是无论如何,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,她总马上设法逃避,或筑起城堡来防我.到我遇见她之后,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,我的头脑心思,完全被她搅乱了.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,欲情最容易兴奋,这大约是真的.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,所以那一天的午后,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,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.
  那一天早晨,天气很好.午后她来的时候,却热得厉害.到了三四点钟,天上起了云障,太阳下山之后,空中刮起风来了.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,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,她说了几次要去,我拚命的强留着她,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,就俯了头,尽坐在那里默想.
  太阳下山了,房角落里,阴影爬了出来.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,还带着些微紫色.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,静静地压到了窗前.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,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,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,都已经死灭尽了.在这个沉默的,向晚的,暗暗的悲哀海里,不知沉浸了几久,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.我站起了身,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,从后边替她披上,再伏下身去,用了两手,向她的胛下一抱,想乘势从她的右侧,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,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,用力把我一推.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,跑回家去,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.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,却笑起来了.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,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,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,口角上也有笑容了.因此我就大了胆,再走近她的身边,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,轻轻的在她耳边说:
  “老三!你怕么?你怕我么?我以后不敢了,不再敢了,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!”
  她虽是不响,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.我挽她出了房门,就放开了手.由她走在前头,走下扶梯,走出到街上去.
  我们两人,在日暮的街道上走,绕远了道,避开那条P街,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心止,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.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,天风还是呜呜的吹着,街路树的叶子,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,我们两人走了半天,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.
  坐下来一看,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;瘦削的双颊,尤显得苍白.她要把斗篷脱下来,我劝她不必,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.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,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,静坐了几分钟,才把常态恢复.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,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.
  “今天真有点冷啊!”我开口对她说.
  “你也觉得冷的么?”
  “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?”
  “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.”
  “老三!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  “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,比今天怎么样?”
  “我想问你来着!”
  “老三!那是我的不好,是我,我的不好.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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