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若琴弦文章我要的是文章!全文!别再给我广告!全文!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26 05:22:5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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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若琴弦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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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,一老一少,一前一后,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,匆匆忙忙,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.无所谓从哪儿来,也无所谓到哪儿去,每人带一把三弦琴,说书为生.
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,峰峦叠嶂,沟壑纵横,人烟稀疏,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,有几个村落.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,跳出一只野兔、狐狸、或者其它小野兽.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.
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,太阳正热得凶.
“把三弦子抓在手里,”老瞎子喊,在山间震起回声.
“抓在手里呢.”小瞎子回答.
“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.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?”
“抓在手里呢.”
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,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.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.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.这正是说书的旺季.天长,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;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,捧上碗到路边去,或者到场院里.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,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,一晚上一晚上紧说.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,激动,心里算定: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,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.
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,光线开始变得深沉.
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.
“小子!你不能走快点吗?”老瞎子在前面喊,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.
小瞎子紧跑几步,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,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.
“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.”
“什么?”小瞎子又紧走几步.
“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,你还不快走!”
“噢.”
“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.”
“噫——!鬼动来.”
“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.”
“鬼动来!”
老瞎子暗笑:你小子才活了几天?“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,”老瞎子说.
小瞎子不争辩了,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,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.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.
走了一阵子,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,就使劲学狗叫,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,他觉得有点开心,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,哥哥呀妹妹的.师父不让他养狗,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,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,误了生意.又走了一会,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,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,“哗啦啦”一阵高粱叶子响.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,停下来等他.
“除了獾就是蛇,”小瞎子赶忙说,担心师父骂他.
“有了庄稼地了,不远了.”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.
“干咱们这营生的,一辈子就是走,”老瞎子又说.“累不?”
小瞎子不回答,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.
“我师父才冤呢.就是你师爷,才冤呢,东奔西走—辈子,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.”
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,就问:“什么是绿色的长乙(椅)?”
“什么?噢,八成是一把椅子吧.”
“曲折的油狼(游廊)呢?”
“油狼?什么油狼?”
“曲折的油狼.”
“不知道.”
“匣子里说的.”
“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.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?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,跟咱们有什么关系?”
“我就没听您说过,什么跟咱们有关系.”小瞎子把“有”字说得重.
“琴!三弦子!你爹让你跟了我来,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,学会说书.”
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.
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.
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.地势也渐渐的平缓,开阔.
接近村子的时候,老瞎子喊住小瞎子,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.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,淌下来,积成脸盆大的小洼,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,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.
“过来洗洗吧,洗洗你那身臭汗味.”
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,心里还在猜想着“曲折的油狼”.
“把浑身都洗洗.你那样儿准象个小叫花子.”
“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?”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,嘻嘻地笑.
老瞎子也笑,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.“可咱们不是叫花子,咱们有手艺.”
“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.”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.
“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.你这小子心太野.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.”
“咱们准是来过这儿.”
“别打岔!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.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,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.”
泉水清凉凉的.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.
老瞎子挺来气:“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?”
“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,您师父我师爷说的.我都听过八百遍了.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,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,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.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.”
“你不信?”
小瞎子不正面回答,说:“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?”
“那是药引子.机灵鬼儿,吃药得有药引子!”
“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?”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.
“笑什么笑!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?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.”
小瞎子不敢吱声了,听出师父又要动气.每回都是这样,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.
老瞎子也没再作声,显得有些激动,双手搭在膝盖上,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,象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.盼了多少年了呀,老瞎子想,盼了五十年了!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,走了多少里路哇,挨了多少回晒,挨了多少回冻,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.
一晚上一晚上地弹,心里总记着,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.现在快盼到了,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.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,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.“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,”他说,“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.”
“咳!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!”小瞎子忽然喊起来.
老瞎子这才动了动,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,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,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.
“师父,这儿不是野羊岭吗?”小瞎子问.
老瞎子没搭理他,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.
“前头就是野羊坳,是不是,师父?”
“小子,过来给我擦擦背,”老瞎子说,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.
“是不是野羊坳,师父?”
“是!干什么?你别又闹猫似的.”
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,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.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.
“野羊坳怎么了?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.”
小瞎子心虚,不吭声,不让自己显出兴奋.
“又想什么呢?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.”
“又怎么了,我?”
“怎么了你?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?那妮子是什么好货!”老瞎子心想,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.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,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,能说上半个多月.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.
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,心却飘飘的,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.
“听我一句话,不害你,”老瞎子说,“那号事靠不住.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少跟我贫嘴.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.”
“我就没听您说过,什么事靠得住.”小瞎子又偷偷地笑.
老瞎子没理他,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.那儿,太阳正变成一汪血.
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.一座已经老了,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.另一座正年青.老瞎子七十岁,小瞎子才十七.
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,为的是让他学说书,这辈子好有个本事;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.
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.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:头发一天天变白,背一天天变驼,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,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,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.开头常是这么几句:“自从盘古分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,有道君王安天下,无道君王害黎民.轻轻弹响三弦琴,慢慢稍停把歌论,歌有三千七百本,不知哪本动人心.”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,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,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,女人们想听秦香莲.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,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,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,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,便把琴弦一阵紧拨,唱道:“今日不把别人唱,单表公子小罗成.”或者:“茶也喝来烟也吸,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.”满场立刻鸦雀无声,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.
他会的老书数不尽.他还有一个电匣子,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,为的是学些新词儿,编些新曲儿.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.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,轻轻漫漫的,飘飘洒洒的,疯颠狂放的,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,有地上的生灵.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,男人、女人、刮风下雨,兽啼禽鸣.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,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,从没见过这个世界.
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,但只有三年,那时还不懂事.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,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,好说歹说连哄带骗,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.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,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.
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,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,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,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,譬如海,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,他记得蓝天,于是想象出海;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,他记得锅里的水,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.
再譬如漂亮的姑娘,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,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,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,路上正开通着野花,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.但他愿意想姑娘,越来越愿意想;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,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.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,“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”,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,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,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,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.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.
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,譬如“曲折的油狼”.
这天晚上,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,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.书正说到紧要处——“罗成回马再交战,大胆苏烈又兴兵.苏烈大刀如流水,罗成长枪似腾云,好似海中龙吊宝,犹如深山虎争林.又战七日并七夜,罗成清茶无点唇……”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,字字句句唱得铿锵.小瞎子却心猿意马,手底下早乱了套数……
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,离野羊坳村二里地,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.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,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,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,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.
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,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;认不出是佛是道.院里院外、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,蓊蓊郁郁倒有生气.
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,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.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.
散了书已经不早,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,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.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.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,柴草不干,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.
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:“我看你能干好什么.”
“柴湿嘛.”
“我没说这事.我说的是你的琴,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.”
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,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,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.“你要是不想干这行,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.
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,要闹回家闹去.“
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,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,呼嗤呼嗤大喘气,嘴里一边骂.
“说什么呢?”
“我骂这火.”
“有你那么吹火的?”
“那怎么吹?”
“怎么吹?哼,”老瞎子顿了顿,又说:“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!”
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,跪到灶火前去再吹,心想:真的,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.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.
“那要是妮子的脸,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.”老瞎子说.
小瞎子笑起来,越笑越咳嗽.
“笑什么笑!”
“您吹过妮子脸?”
老瞎子一时语塞.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.“日他妈.”老瞎子骂道,笑笑,然后变了脸色,再不言语.
灶膛里腾的一声,火旺起来.小瞎子再去添柴,一心想着兰秀儿.
才散了书的那会儿,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:“哎,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?”师父就在旁边,他没敢吭声.人群挤来挤去,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.“噫,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?”兰秀儿说,声音比上回大.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,他赶紧说:“嘘——,我记着呢.”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:“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.”“嘘——,我记着呢.”幸亏那会儿入声嘈杂.
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.之后,琴声响了,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.他本来应该高兴的,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.
可是那琴声却低沉、零乱.
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,在院里喊:“水开了,师父.”
没有回答.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.
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,放在师父跟前,故意嘻嘻笑着说:“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?”
老瞎子没听见,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,琴声烦躁不安,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,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,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.小瞎子有点害怕了:师父很久不这样了,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,头疼、心口疼、浑身疼,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.
“师父,您先洗脚吧.”
琴声不停.
“师父,您该洗脚了.”小瞎子的声音发抖.
琴声不停.
“师父!”
琴声嘎然而止,老瞎子叹了口气.小瞎子松了口气.
老瞎子洗脚,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.
“睡去吧,”老瞎子说,“今儿格够累的了.”
“您呢?”
“你先睡,我得好好泡泡脚.人上了岁数毛病多.”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.
“我等您一块儿睡.”
山深夜静.有了一点风,墙头的草叶子响.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.听得见野羊场里偶尔有几声狗吠,又引得孩子哭.月亮升起来,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,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.
“等我干嘛,时候不早了.”
“你甭担心我,我怎么也不怎么.”老瞎子又说.
“听见没有,小子?”
小瞎子到底年轻,已经睡着.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,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.老瞎子给他盖被时,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,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,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.唉,这事谁也替不了谁.
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,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,心里使劲念叨:又断了一根了,又断了一根了.再摇摇琴槽、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.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.一辈子的愿望.
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,醒来吓了一跳,鸡已经叫了.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,师父正睡得香,心说还好.他摸到那个大挎包,悄悄地掏出电匣子,蹑手蹑脚出了门.
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,他才觉出不对头,鸡叫声渐渐停歇,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.他楞了一会儿,鸡才叫头遍吗?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.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.现在是半夜.他半夜里听过匣子,什么都没有.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,只要扭开一听,便知道是几点钟,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.
小瞎子回到庙里,老瞎子正翻身.
“干嘛哪?”
“撒尿去了.”小瞎子说.
一上午,师父逼着他练琴.直到晌午饭后,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,溜进野羊坳.鸡也在树荫下打盹,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,太阳又热得凶,村子里很安静.
小瞎子踩着磨盘,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:“兰秀儿——兰秀儿——”
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.
他犹豫了片刻,把声音稍稍抬高:“兰秀儿——!兰秀儿——!”
狗叫起来.屋里的鼾声停了,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:“谁呀?”
小瞎子不敢回答,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.
屋里吧唧了一阵嘴,又响起鼾声.
他叹口气,从磨盘上下来,快地往回走.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,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.
“猜是谁?”尖声细气.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.
——这才多余呢.兰秀儿不到十五岁,认真说还是个孩子.
“兰秀儿!”
“电匣子拿来没?”
小瞎子掀开衣襟,匣子挂在腰上.“嘘——,别在这儿,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.”
“咋啦?”
“回头招好些人.”
“咋啦?”
“那么多人听,费电.”
两个人东拐西弯,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.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,问兰秀儿:“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?”
“啥?”
“曲折的油狼.”
“曲折的油狼?”
“知道吗?”
“你知道?”
“当然.还有绿色的长椅.就是一把椅子.”
“椅子谁不知道.”
“那曲折的油狼呢?”
兰秀儿摇摇头,有点崇拜小瞎子了.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,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.
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.
“这是‘步步高’.”小瞎子说,跟着哼.
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,叫“旱天雷”,小瞎子还能跟着哼.兰秀儿觉得很惭愧.
“这曲子也叫‘和尚思妻’.”
兰秀儿笑起来:“瞎骗人!”
“你不信?”
“不信.”
“爱信不信.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.”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,想了一会儿.“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?”
“你说什么叫?”
这回轮到小瞎子笑,光笑不答.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,红着脸不再问.
音乐播完了,一个女人说,“现在是讲卫生节目.”
“啥?”兰秀儿没听清.
“讲卫生.”
“是什么?”
“嗯——,你头发上有虱子吗?”
“去——,别动!”
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,赶忙解释:“要有就是不讲卫生.”
“我才没有.”兰秀儿抓抓头,觉得有些刺痒.“噫——,瞧你自个儿吧!”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.“看我捉几个大的.”
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:“小子,还不给我回来!该做饭了,吃罢饭还得去说书!”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.
野羊坳里已经昏暗,羊叫、驴叫、狗叫、孩子们叫,处处起了炊烟.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,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,没有声响.
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.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,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.
“今天的柴挺干.”小瞎子说.
“嗯.”
“还是焖饭?”
“嗯.”
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,很想找些话说,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,心说还是少找骂.
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,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.岭上也没了阳光.
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,先给师父:“您吃吧.”声音怯怯的,无比驯顺.
老瞎子终于开了腔:“小子,你听我一句行不?”
“嗯.”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,回答得含糊.
“你要是不愿意听,我就不说.”
“谁说不愿意听了?我说‘嗯’!”
“我是过来人,总比你知道的多.”
小瞎子闷头扒拉饭.
“我经过那号事.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又跟我贫嘴!”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.
“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.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.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没有了.”
“没有了?”
“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.”
“我没问你这个!”
“后来,后来,”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.“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……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没了,真没了!”
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 .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,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,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、厚道.
“听我一句话,保准对你没坏处.以后离她远点好.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,我也不相信……”
“师爷?说兰秀儿?”
“什么兰秀儿,那 会儿还没她呢,那会儿有你们呢……”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,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,不知道在那儿他想能“看”见什么.许久,小瞎子说:“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,”想让师父高兴些.
这天晚上师徒在野羊坳说书.“上回说到罗成死,三魂七魄赴幽冥,听歌君子莫嘈 嚷,列位蝗我道下文.罗成阴魂出地府,一阵旋风就起身,旋风一阵来得快,长安不远面前存……”老瞎子的琴声也乱,小瞎子的琴声也乱,小瞎子回忆着那比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,还有自己 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的滋味.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……
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,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器,在他心头动荡,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.坏了,要犯病,他想.头昏,胸口憋闷,浑身紧巴巴的难受.他坐起来,对自己叨咕:“可别犯病,一犯病今年不甭想弹够那 些琴弦了.”他又摸到琴.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,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 就会消散.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.
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 张药方和琴弦:还剩下几根,还只剩最后几根了.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,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――他无数次爬过的山,无数次走过的路,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 ,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和月亮和星星……还有呢?还有什么?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……
夜风在山里游荡.
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.
不过现在他老了,无论如何没年活头了,失去的,已经永远失去了,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.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,这值得吗?他问自己.
小瞎子在梦里笑,在梦里说:“那是一把椅子,兰秀儿……”
老瞎子静静地坐着,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.
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,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.否则这孩子受不了,他自己也受不了.兰秀儿不坏,可这事会怎么结局,老瞎子比谁都“看”得清楚.鸡叫二遍,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.
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,肚子疼,随即又发烧.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.
一连好几天,老瞎子无论是烧火、淘米、捡柴,还是给小瞎子挖药、煎药,心里总在说:“值得,当然值得.”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几乎就要垮掉.“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.”“要不怎么着?就这么死了去?”“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.”后面三句都是理由.老瞎子又冷静下来,天天晚还到野羊坳去说书.
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.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,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.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,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.“往哪边扭?”“往右”“扭不动.”“往右,笨货,不知道哪边是右哇?”?“咔哒”一下,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,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.
又过了几天,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弦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