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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六六作业网 时间:2024/11/24 03:42:4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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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片常青藤叶
欧.亨利
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,街道仿佛发了狂似地,分成了许多叫做“巷子”的小胡同.这些“巷子”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.一条街本身往往交叉一两回.有一次,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可贵之处.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、纸张和画布的账款,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、大兜圈子的时候,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收到,空手而回的他自己,那才有意思呢!
因此,搞艺术的人不久都到这个古色古香的格林威治村[〔格林威治村〕美国纽约市西区的一个地名,住在这里的多半是作家、艺术家等.]来了.他们逛来逛去,寻找朝北的窗户,18世纪的三角墙,荷兰式的阁楼,以及低廉的房租.接着,他们又从六马路买来了一些锡蜡杯子和一两只烘锅,组成了一个“艺术区”.
苏艾和琼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层砖屋的顶楼设立了她们的画室.“琼珊”是琼娜的昵称.两人一个是从缅因州来的;另一个的家乡是加利福尼亚州.她们是在八马路上一家“德尔蒙尼戈饭馆”里吃客饭时碰到的,彼此一谈,发现她们对于艺术、饮食、衣著的口味十分相投,结果便联合租下了那间画室.
那是五月间的事.到了11月,一个冷酷无情,肉眼看不见,医生管他叫“肺炎”的不速之客,在艺术区里潜行着,用他的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.在广场的东面,这个坏家伙明目张胆地走动着,每闯一次祸,受害的人总有几十个.但是, 在这错综复杂,狭窄而苔藓遍地的“巷子”里,他的脚步却放慢了.
“肺炎先生”并不是你们所谓的扶弱济困的老绅士.一个弱小的女人,已经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没有什么血色了,当然经不起那个有着红拳头,气吁吁的老家伙的赏识.但他竟然打击了琼珊;她躺在那张漆过的铁床上,一动也不动,望着荷兰式小窗外对面砖屋的墙壁.
一天早晨,那位忙碌的医生扬扬他那蓬松的灰眉毛,招呼苏艾到过道上去.
“依我看,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.”他说,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.“那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.人们不想活,情愿照顾殡仪馆的生意,这种精神状态使医药一筹莫展.你的这位小姐满肚子以为自己不会好了.她有什么心事吗?”
“她——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.”苏艾说.
“绘画?——别胡扯了!她心里有没有值得想两次的事情——比如说,男人?”
“男人?”苏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声说.“难道男人值得——别说啦,不,大夫,根本没有那种事.”
“那么,一定是身体虚弱的关系.”医生说.“我一定尽我所知,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她.可是每逢我的病人开始盘算有多少辆马车送他出殡的时候,我就得把医药的治疗力量减去百分之五十.要是你能使她对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样发生兴趣,提出一个问题,我就可以保证,她恢复的机会准能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.”
医生离去之后,苏艾到工作室里哭了一场,把一张日本纸餐巾擦得一团糟.然后,她拿起画板,吹着拉格泰姆音乐调子,昂首阔步地走进琼珊的房间.
琼珊躺在被窝里,脸朝着窗口,一点儿动静也没有.苏艾以为她睡着了,赶紧不吹口哨.
她架好画板,开始替杂志社画一幅短篇小说的钢笔画插图.青年画家不得不以杂志小说的插图来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,而这些小说则是青年作家为了铺平文学道路而创作的.
苏艾正为小说里的主角,一个爱达荷州的牧人,画上一条在马匹展览会里穿的漂亮的马裤和一片单眼镜,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重复了几遍.她赶紧走到床边.
琼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.她望着窗外,在计数——倒数上来.
“十二,”她说,过了一会儿,又说“十一”;接着是“十”“九”;再接着是几乎连在一起的“八”和“七”.
苏艾关切地向窗外望去.有什么可数的呢?外面见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、阴沉沉的院子,和二十英尺外的一幢砖屋的墙壁.一株极老极老的常春藤,纠结的根已经枯萎,攀在半墙上.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,只剩下几根几乎是光秃秃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.
“怎么回事,亲爱的?”苏艾问道.
“六.”琼珊说,声音低得像是耳语.“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.三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.数得我头昏眼花.现在可容易了.喏,又掉了一片.只剩下五片了.”
“五片什么,亲爱的?告诉你的苏艾.”
“叶子.常春藤上的叶子.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,我也得去了.三天前我就知道了.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?”
“哟,我从没听到这样荒唐的话.”苏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数落她说.“老藤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?你一向很喜欢那株常春藤,得啦,你这淘气的姑娘.别发傻啦.我倒忘了,大夫今早晨告诉我,你很快康复的机会是——让我想想,他是怎么说的——他说你好的希望是十比一!哟,那几乎跟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者走过一幢新房子的工地一样,碰到意外的时候很少.现在喝一点儿汤吧.让苏艾继续画图,好卖给编辑先生,换了钱给她的病孩子买点儿红葡萄酒,也买些猪排填填她自己的馋嘴.”
“你不用再买什么酒啦.”琼珊说,仍然凝视着窗外.“又掉了一片.不,我不要喝汤.只剩四片了.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后的藤叶飘落下来.那时候我也该去了.”
“琼珊,亲爱的,”苏艾弯着身子对她说,“你能不能答应我,在我画完之前,别睁开眼睛,别瞧窗外?那些图画我明天得交.我需要光线,不然我早就把窗帘拉下来了.”
“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?”琼珊冷冷地问道.
“我要呆在这儿,跟你在一起.”苏艾说.“而且我不喜欢你老盯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藤叶.”
“你一画完就告诉我,”琼珊闭上眼睛说,她脸色惨白,静静地躺着,活像一尊倒塌下来的塑像,“因为我要看那最后的藤叶掉下来.我等得不耐烦了.也想得不耐烦了.我想摆脱一切,像一片可怜的、厌倦的藤叶,悠悠地往下飘,往下飘.”
“你争取睡一会儿.”苏艾说.“我要去叫贝尔曼上来,替我做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.我去不了一分钟.在我回来之前,千万别动.”
老贝尔曼是住在楼下底层的一个画家.他年纪六十开外,有一把像米开朗琪罗[〔米开朗琪罗(1475—1564)〕意大利著名画家、雕塑家、诗人、建筑师.他在罗马教皇朱利二世的墓上雕刻了摩西像.]的摩西雕像上的胡子,从萨蒂尔[〔萨蒂尔〕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,长着马耳马尾或羊角羊尾.]似的脑袋上顺着小鬼般的身体卷垂下来.贝尔曼在艺术界是个失意的人.他耍了四十年的画笔,还是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,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.他老是说就要画一幅杰作,可是始终没有动手.除了偶尔涂抹一些商业画或广告画之外,几年来没有画过什么.他替“艺术区”里那些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儿,挣几个小钱.他喝杜松子酒总是过量,老是唠唠叨叨地谈着他未来的杰作.此外,他还是个暴躁的小老头儿,极端瞧不起别人的温情,却认为自己是保护楼上两个青年艺术家的看家凶狗.
苏艾在楼下那间灯光黯淡的小屋子里找到了酒气扑人的贝尔曼.角落里的画架上绷着一幅空白的画布,它在那儿静候杰作的落笔,已经有了二十五年.她把琼珊的想法告诉了他,又说她多么担心,唯恐那个虚弱得像枯叶一般的琼珊抓不住她同世界的微弱牵连,真会撒手去世.
老贝尔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风流泪,他对这种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为然,连讽带刺地咆哮了一阵子.
“什么话!”他嚷道.“难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子,因为可恶的藤叶落掉而想死?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怪事.不,我没有心思替你当那无聊的隐士模特儿.你怎么能让她脑袋里有这种傻念头呢?唉,可怜的小琼珊小姐.”
“她病得很厉害,很虚弱,”苏艾说,“高烧烧得她疑神疑鬼,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.好吧,贝尔曼先生,既然你不愿意替我当模特儿,我也不勉强了.我认得你这个可恶的老——老贫嘴.”
“你真女人气!”贝尔曼嚷道.“谁说我不愿意?走吧.我跟你一起去.我已经说了半天,愿意替你效劳.天哪!像琼珊小姐那样好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害病.总有一天,我要画一幅杰作,那么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啦.天哪!是啊.”
他们上楼时,琼珊已经睡着了.苏艾把窗帘拉到窗槛上,做手势让贝尔曼到另一间屋子里去.他们在那儿担心地瞥着窗外的常春藤.接着,他们默默无言地对瞅了一会儿.寒雨夹着雪花下个不停.贝尔曼穿着一件蓝色的旧衬衫,坐在一口翻转过来的权充岩石的铁锅上,扮作隐居的矿工.
第二天早晨,苏艾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,看到琼珊睁着无神的眼睛,凝视着放下来的绿窗帘.
“把窗帘拉上去,我要看.”她用微弱的声音命令着.
苏艾困倦地照着做了.
可是,看哪!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,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.它是藤上最后的一叶了.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,但那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,它傲然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.
“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.”琼珊说.“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.我听到刮风的声音.它今天会脱落的,同时我也要死了.”
“哎呀,哎呀!”苏艾把她困倦的脸凑到枕边说,“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,也得替我想想呀.我可怎么办呢?”
但是琼珊没有回答.一个准备走上神秘遥远的死亡道路的心灵,是全世界最寂寞、最悲凉的了.当她与尘世和友情之间的联系一片片地脱离时,那个玄想似乎更有力地掌握了她.
那一天总算熬了过去.黄昏时,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旧依附在茎上.随夜晚同来的是北风的怒号,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,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.
天色刚明的时候,狠心的琼珊又吩咐把窗帘拉上去.
那片常春藤叶仍在墙上.
琼珊躺着对它看了很久.然后她喊苏艾,苏艾正在煤气炉上搅动给琼珊喝的鸡汤.
“我真是一个坏姑娘,苏艾,”琼珊说,“冥冥中有什么使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不掉下来,启示了我过去是多么邪恶.不想活下去是个罪恶.现在请你拿些汤来,再弄一点掺葡萄酒的牛奶,再——等一下;先拿一面小镜子给我,用枕头替我垫垫高,我要坐起来看你煮东西.”
一小时后,她说:
“苏艾,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湾写生.”
下午,医生来了,他离去时,苏艾找了个借口,跑到过道上.
“好的希望有了五成.”医生抓住苏艾瘦小的、颤抖的手说.“只要好好护理,你会胜利的.现在我得去楼下看看另一个病人.他姓贝尔曼——据我所知,也是搞艺术的.也是肺炎.他上了年纪,身体虚弱,病势来得很猛.他可没有希望了,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,让他舒服些.”
第二天,医生对苏艾说:“她现在脱离危险了.你赢啦.现在只要营养和调理就行啦.”
那天下午,苏艾跑到床边,琼珊靠在那儿,心满意足地在织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肩巾,苏艾连枕头把她一把抱住.
“我有些话要告诉你,小东西.”她说.“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去世了.他害肺炎,只病了两天.头天早上,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痛苦得要命.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,冰凉冰凉的.他们想不出,在那种凄风苦雨的夜里,他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的.后来,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,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梯子,还有几支散落的画笔,一块调色板,上面和了绿色和黄色的颜料,末了——看看窗外,亲爱的,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.你不是觉得纳闷,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?啊,亲爱的,那是贝尔曼的杰作——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,他画在墙上的.”